〔一〕黃鶴山樵:王蒙(1308—1385),字叔明,號黃鶴山樵,吳興人。善畫山水。

〔二〕肉饅頭:一種帶肉餡的包子。

〔三〕青錢:青銅錢。

〔四〕藜藿:兩種野菜。這裏指粗劣的飯菜。

〔五〕妖童:美貌少年。這裏指男色。

又去城三十裏,名曰仁裏〔一〕,有花果會,十二年一舉,每舉各出盆花為賽。餘在績溪,適逢其會,欣然欲往,苦無轎馬,乃教以斷竹為杠,縛椅為轎,雇人肩之而去,同遊者惟同事許策廷,見者無不訝笑。

至其地,有廟,不知供何神。廟前曠處高搭戲台,畫梁方柱極其巍煥〔二〕,近視則紙紮彩畫,抹以油漆者。鑼聲忽至,四人抬對燭,大如斷柱;八人抬一豬,大若牯牛〔三〕,蓋公養十二年,始宰以獻神。策廷笑曰:“豬固壽長,神亦齒利。我若為神,烏能享此。”餘曰:“亦足見其愚誠也。”入廟,殿廊軒院所設花果盆玩,並不剪枝拗節,盡以蒼老古怪為佳,大半皆黃山鬆。既而開場演劇,人如潮湧而至,餘與策廷遂避去。

未兩載,餘與同事不合,拂衣歸裏〔四〕。

〔一〕仁裏:在今安徽績溪瀛洲鄉。

〔二〕巍煥:高大,壯觀。

〔三〕牯牛:泛指牛。

〔四〕拂衣:揮動衣服,表示情緒激動或憤激。

餘自績溪之遊,見熱鬧場中卑鄙之狀不堪入目,因易儒為賈。餘有姑丈袁萬九,在盤溪之仙人塘作釀酒生涯〔一〕,餘與施心耕附資合夥。袁酒本海販,不一載,值台灣林爽文之亂〔二〕,海道阻隔,貨積本折,不得已,仍為馮婦〔三〕。館江北四年,一無快遊可記。

〔一〕盤溪:今浙江縉雲舒洪鎮。

〔二〕林爽文(1757—1788):平和人。乾隆五十一年(1786)在台灣率眾起義,後失敗就義。

〔三〕馮婦:春秋晉人,善搏虎,後來成為讀書人,見到虎,又情不自禁地搏起虎來。後來以此喻重操舊業。

迨居蕭爽樓,正作煙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粵東歸,見餘閑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筆耕而炊,終非久計,盍偕我作嶺南遊?當不僅獲蠅頭利也〔一〕。”芸亦勸餘曰:“乘此老親尚健,子尚壯年,與其商柴計米而尋歡,不如一勞而永逸。”餘乃商諸交遊者,集資作本。芸亦自辦繡貨及嶺南所無之蘇酒、醉蟹等物〔二〕。稟知堂上,於小春十日〔三〕,偕秀峰由東壩出蕪湖口〔四〕。

〔一〕蠅頭利:微利,小利。

〔二〕醉蟹:一種用活蟹及酒等佐料製作的風味小吃。

〔三〕小春:農曆十月。

〔四〕東壩:在今江蘇高淳東壩鎮。蕪湖:今安徽蕪湖。

長江初曆,大暢襟懷。每晚舟泊後,必小酌船頭。見捕魚者罾冪不滿三尺〔一〕,孔大約有四寸,鐵箍四角,似取易沉。餘笑曰:“聖人之教,雖曰‘罟不用數’〔二〕,而如此之大孔小罾,焉能有獲?”秀峰曰:“此專為網鯾魚設也〔三〕。”見其係以長綆,忽起忽落,似探魚之有無。未幾,急挽出水,已有魚枷罾孔而起矣。餘始喟然曰:“可知一己之見,未可測其奧妙。”

一日,見江心中一峰突起,四無依倚。秀峰曰:“此小孤山也〔四〕。”霜林中,殿閣參差。乘風徑過,惜未一遊。

〔一〕罾冪:漁網。

〔二〕罟不用數:典出《孟子·梁惠王上》:“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罟,漁網。數,密集,細密。

〔三〕鯾:同“鯿”,魴魚。

〔四〕小孤山:又名“髻山”、“小姑山”,在今安徽宿鬆縣城東南長江中。

至滕王閣〔一〕,猶吾蘇府學之尊經閣移於胥門之大馬頭〔二〕,王子安序中所雲不足信也〔三〕。即於閣下換高尾昂首船,名“三板子”,由贛關至南安登陸〔四〕。值餘三十誕辰,秀峰備麵為壽。越日,過大庾嶺〔五〕,山巔一亭,匾曰:“舉頭日近。”言其高也。山頭分為二,兩邊峭壁,中留一道如石巷。口列兩碑,一曰“急流勇退”,一曰“得意不可再往”。山頂有梅將軍祠,未考為何朝人。所謂嶺上梅花,並無一樹,意者以梅將軍得名梅嶺耶?餘所帶送禮盆梅,至此將交臘月,已花落而葉黃矣。過嶺出口,山川風物便覺頓殊。嶺西一山,石竅玲瓏,已忘其名,輿夫曰:“中有仙人床榻。”匆匆竟過,以未得遊為悵。至南雄〔六〕,雇老龍船,過佛山鎮〔七〕,見人家牆頂多列盆花,葉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紅、粉白、粉紅三種,蓋山茶花也。

〔一〕滕王閣:在今江西南昌西北,贛江東岸,與湖北黃鶴樓、湖南嶽陽樓並稱“江南三大名樓”。

〔二〕尊經閣:在今蘇州中學內,始建於北宋,為府學藏書之所。今已廢。

〔三〕王子安序:即王勃《滕王閣序》。王子安,即王勃(650—676),字子安。絳州龍門人。唐代詩人。

〔四〕贛關:在今江西贛縣,明清時期當地征收關稅的機構。南安:在今江西大餘南安鎮。

〔五〕大庾嶺:又稱“庾嶺”、“台嶺”、“梅嶺”、“東嶠山”,位於江西、廣東交界處,五嶺之一。

〔六〕南雄:今廣東南雄。

〔七〕佛山:今廣東佛山。

臘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門內〔一〕,賃王姓臨街樓屋三椽。秀峰貨物皆銷與當道〔二〕,餘亦隨其開單拜客,即有配禮者,絡繹取貨,不旬日而餘物已盡。除夕,蚊聲如雷。歲朝賀節,有棉袍、紗套者。不惟氣候迥別,即土著人物,同一五官而神情迥異。

〔一〕靖海門:在今廣州越秀區,為舊城城門,今已廢。

〔二〕當道:執政者,掌權者。

正月既望,有署中同鄉三友拉餘遊河觀妓,名曰“打水圍”,妓名“老舉”。於是同出靖海門,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一〕,先至沙麵〔二〕。妓船名“花艇”,皆對頭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來。每幫約一二十號,橫木綁定,以防海風。兩船之間,釘以木樁,套以藤圈,以便隨潮長落。鴇兒呼為“梳頭婆”,頭用銀絲為架,高約四寸許,空其中而蟠發於外〔三〕,以長耳挖插一朵花於鬢〔四〕,身披元青短襖〔五〕,著元青長褲,管拖腳背,腰束汗巾,或紅或綠,赤足撒鞋,式如梨園旦腳。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幃入艙〔六〕。旁列椅杌,中設大炕,一門通艄後。婦呼“有客”,即聞履聲雜遝而出,有挽髻者,有盤辮者,傅粉如粉牆,搽脂如榴火,或紅襖綠褲,或綠襖紅褲,有著短襪而撮繡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銀腳鐲者,或蹲於炕,或倚於門,雙瞳閃閃,一言不發。餘顧秀峰曰:“此何為者也?”秀峰曰:“目成之後,招之始相就耳。”餘試招之,果即歡容至前,袖出檳榔為敬〔七〕。入口大嚼,澀不可耐,急吐之,以紙擦唇,其吐如血,合艇皆大笑。

〔一〕艇:一種輕便的小船。

〔二〕沙麵:在今廣州荔灣區人民橋西。

〔三〕蟠:盤曲,盤結。

〔四〕長耳挖:即長耳挖簪,為女性頭飾,兼能挖耳。清林蘇門《邗江三百吟·長耳挖》:“此即俗名一丈青也。金銀不一,婦女頭上斜插之。”

〔五〕元青:深黑色。

〔六〕搴:撩起,掀起。

〔七〕檳榔:一種常綠喬木的果實,可以吃,也可藥用。

又到軍工廠,妝束亦相等,惟長幼皆能琵琶而已。與之言,對曰“”。“”者,“何”也。餘曰:“少不入廣者,以其銷魂耳,若此野妝蠻語,誰為動心哉?”一友曰:“潮幫妝束如仙,可往一遊。”至其幫,排舟亦如沙麵。有著名鴇兒素娘者,妝束如花鼓婦。其粉頭衣皆長領〔一〕,頸套項鎖,前發齊眉,後發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二〕,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襪,亦著蝴蝶履,長拖褲管,語音可辨。而餘終嫌為異服,興趣索然。

秀峰曰:“靖海門對渡有揚幫,皆吳妝,君往,必有合意者。”一友曰:“所謂揚幫者,僅一鴇兒,呼曰邵寡婦,攜一媳曰大姑,係來自揚州,餘皆湖廣、江西人也。”因至揚幫。對麵兩排僅十餘艇,其中人物皆雲鬟霧鬢,脂粉薄施,闊袖長裙,語音了了〔三〕,所謂邵寡婦者殷勤相接。遂有一友另喚酒船,大者曰“恒舟婁”〔四〕,小者曰“沙姑艇”,作東道相邀,請餘擇妓。餘擇一雛年者,身材狀貌有類餘婦芸娘,而足極尖細,名喜兒。秀峰喚一妓名翠姑。餘皆各有舊交。放艇中流,開懷暢飲。至更許,餘恐不能自持,堅欲回寓,而城已下鑰久矣〔五〕。蓋海疆之城,日落即閉,餘不知也。

〔一〕粉頭:妓女。

〔二〕鬏:女性頭發盤成的結。丫髻:梳在頭兩邊的發髻。

〔三〕了了:清楚,明白。

〔四〕舟婁:一種有樓的大船。

〔五〕下鑰:下鎖,關門。

及終席,有臥而吃鴉片煙者,有擁妓而調笑者,伻頭各送衾枕至,行將連床開鋪〔一〕。餘暗詢喜兒:“汝本艇可臥否?”對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寮者,船頂之樓。)餘曰:“姑往探之。”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見合幫燈火相對如長廊,寮適無客。鴇兒笑迎曰:“我知今日貴客來,故留寮以相待也。”餘笑曰:“姥真荷葉下仙人哉!”遂有伻頭移燭相引〔二〕,由艙後梯而登。宛如鬥室,旁一長榻,幾案俱備。揭簾再進,即在頭艙之頂,床亦旁設,中間方窗嵌以玻璃,不火而光滿一室,蓋對船之燈光也。衾帳鏡奩,頗極華美。

〔一〕連床開鋪:安置、收拾床鋪。

〔二〕伻頭:仆人。

喜兒曰:“從台可以望月。”即在梯門之上疊開一窗,蛇行而出,即後梢之頂也。三麵皆設短欄,一輪明月,水闊天空。縱橫如亂葉浮水者,酒船也;閃爍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燈也。更有小艇梭織往來,笙歌弦索之聲,雜以長潮之沸,令人情為之移。餘曰:“少不入廣,當在斯矣。”惜餘婦芸娘不能偕遊至此,回顧喜兒,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燭而臥。天將曉,秀峰等已哄然至〔一〕,餘披衣起迎,皆責以昨晚之逃。餘曰:“無他,恐公等掀衾揭帳耳。”遂同歸寓。

越數日,偕秀峰遊海珠寺〔二〕。寺在水中,圍牆若城,四周離水五尺許,有洞,設大炮以防海寇,潮長潮落,隨水浮沉,不覺炮門之或高或下,亦物理之不可測者〔三〕。十三洋行在幽蘭門之西〔四〕,結構與洋畫同。對渡名花地〔五〕,花木甚繁,廣州賣花處也。餘自以為無花不識,至此僅識十之六七,詢其名,有《群芳譜》所未載者〔六〕,或土音之不同欽?

海幢寺規模極大,山門內植榕樹,大可十餘抱,陰濃如蓋,秋冬不凋。柱檻窗欄,皆以鐵梨木為之。有菩提樹〔七〕,其葉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細如蟬翼紗,可裱小冊寫經。

〔一〕哄然:嘈雜喧鬧的樣子。

〔二〕海珠寺:又名“慈度寺”,在今廣州人民大廈至省總工會一帶。原在海珠島上,後島與陸地相連,今已廢。

〔三〕物理:事物的道理,規律。

〔四〕十三洋行:清代官方特許在廣州設立的對外貿易區。幽蘭門:又稱“油欄門”,在今廣州海珠南路。

〔五〕花地:在今廣州芳村區花地灣。

〔六〕《群芳譜》:全名《二如亭群芳譜》,明王象晉著,記載各類植物四百多種。

〔七〕菩提樹:一種常綠喬木,葉呈卵圓形,果實扁圓。原產印度,具有觀賞性。

歸途訪喜兒於花艇,適翠、喜二妓俱無客。茶罷欲行,挽留再三。餘所屬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謂邵鴇兒曰:“若可同往寓中,則不妨一敘。”邵曰:“可。”秀峰先歸,囑從者整理酒肴。餘攜翠、喜至寓。正談笑間,適郡署王懋老不期而來〔一〕,挽之同飲。

〔一〕郡署:廣州官署。不期:沒有約定。

酒將沾唇,忽聞樓下人聲嘈雜,似有上樓之勢,蓋房東一侄素無賴,知餘招妓,故引人圖詐耳。秀峰怨曰:“此皆三白一時高興,不合我亦從之。”餘曰:“事已至此,應速思退兵之計,非鬥口時也。”懋老曰:“我當先下說之。”

餘即喚仆速雇兩轎,先脫兩妓,再圖出城之策。聞懋老說之不退,亦不上樓。兩轎已備,餘仆手足頗捷,令其向前開路。秀峰挽翠姑繼之,餘挽喜兒於後,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門去。喜兒為橫手所拿,餘急起腿,中其臂,手一鬆而喜兒脫去,餘亦乘勢脫身出。餘仆猶守於門,以防追搶。急問之曰:“見喜兒否?”仆曰:“翠姑已乘轎去,喜娘但見其出,未見其乘轎也。”餘急燃炬,見空轎猶在路旁。急追至靖海門,見秀峰侍翠轎而立,又問之,對曰:“或應投東,而反奔西矣。”急反身,過寓十餘家,聞暗處有喚餘者,燭之,喜兒也。遂納之轎,肩而行。秀峰亦奔至,曰:“幽蘭門有水竇可出〔一〕,已托人賄之啟鑰,翠姑去矣,喜兒速往。”餘曰:“君速回寓退兵,翠、喜交我。”

〔一〕竇:孔,洞。

至水竇邊,果已啟鑰,翠先在。餘遂左掖喜,右挽翠,折腰鶴步〔一〕,踉蹌出竇。天適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幹,沙麵笙歌正盛。小艇有識翠姑者,招呼登舟。始見喜兒首如飛蓬〔二〕,釵環俱無有。餘曰:“被搶去耶?”喜兒笑曰:“聞此皆赤金〔三〕,阿母物也。妾於下樓時已除去,藏於囊中。若被搶去,累君賠償耶。”餘聞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釵環,勿告阿母,托言寓所人雜,故仍歸舟耳。翠姑如言告母,並曰:“酒菜已飽,備粥可也。”

〔一〕折腰:彎著腰。

〔二〕飛蓬:亂草。

〔三〕赤金:純金。

時寮上酒客已去,邵鴇兒命翠亦陪餘登寮。見兩對繡鞋,泥汙已透。三人共粥,聊以充饑。剪燭絮談〔一〕,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產,本姓歐陽,父亡母醮〔二〕,為惡叔所賣。翠姑告以迎新送舊之苦:心不歡必強笑,酒不勝必強飲,身不快必強陪,喉不爽必強歌。更有乖張其性者〔三〕,稍不合意,即擲酒翻案,大聲辱罵,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惡客徹夜蹂躪,不堪其擾。喜兒年輕初到,母猶惜之。不覺淚隨言落。喜兒亦嘿然涕泣。餘乃挽喜入杯,撫慰之。囑翠姑臥於外榻,蓋因秀峰交也。

〔一〕絮談:閑聊。

〔二〕醮:再嫁,改嫁。

〔三〕乖張:性情怪僻,執拗。

自此,或十日,或五日,必遣人來招,喜或自放小艇,親至河幹迎接〔一〕。餘每去,必偕秀峰,不邀他客,不另放艇。一夕之歡,番銀四圓而已。秀峰今翠明紅,俗謂之跳槽,甚至一招兩妓。餘則惟喜兒一人,偶獨往,或小酌於平台,或清談於寮內,不令唱歌,不強多飲,溫存體恤,一艇怡然,鄰妓皆羨之。有空閑無客者,知餘在寮,必來相訪。合幫之妓,無一不識,每上其艇,呼餘聲不絕,餘亦左顧右盼,應接不暇,此雖揮霍萬金所不能致者。

餘四月在彼處,共費百餘金,得嚐荔枝鮮果,亦生平快事。後鴇兒欲索五百金強餘納喜,餘患其擾,遂圖歸計。秀峰迷戀於此,因勸其購一妾,仍由原路返吳。

明年,秀峰再往,吾父不準偕遊,遂就青浦楊明府之聘〔二〕。及秀峰歸,述及喜兒因餘不往,幾尋短見。噫!“半年一覺揚幫夢,贏得花船薄幸名”矣〔三〕。

〔一〕河幹:河邊,河岸。

〔二〕青浦:今上海青浦區。

〔三〕半年一覺揚幫夢,贏得花船薄幸名:化用杜牧《遣懷》詩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餘自粵東歸來,館青浦兩載,無快遊可述。未幾,芸、憨相遇,物議沸騰〔一〕。芸以激憤致病。餘與程墨安設一書畫鋪於家門之側,聊佐湯藥之需。

中秋後二日,有吳雲客偕毛憶香、王星燦邀餘遊西山小靜室〔二〕,餘適腕底無閑,囑其先往。吳曰:“子能出城,明午當在山前水踏橋之來鶴庵相候。”餘諾之。

〔一〕物議:人們的議論,非議。

〔二〕西山:在今蘇州,為太湖中第一大島。

越日,留程守鋪,餘獨步出閶門〔一〕,至山前,過水踏橋,循田塍而西〔二〕。見一庵南向,門帶清流,剝啄問之〔三〕,應曰:“客何來?”餘告之。笑曰:“此‘得雲’也,客不見匾額乎?‘來鶴’已過矣。”餘曰:“自橋至此,未見有庵。”其人回指曰:“客不見土牆中森森多竹者〔四〕,即是也。”

〔一〕閶門:蘇州城西門。

〔二〕塍:田間土埂。

〔三〕剝啄:敲門。

〔四〕森森:茂密的樣子。

餘乃返至牆下,小門深閉,門隙窺之,短籬曲徑,綠竹猗猗〔一〕,寂不聞人語聲。叩之,亦無應者。一人過,曰:“牆穴有石,敲門具也。”餘試連擊,果有小沙彌出應。餘即循徑入,過小石橋,向西一折,始見山門,懸黑漆額,粉書“來鶴”二字,後有長跋,不暇細觀。入門經韋馱殿〔二〕,上下光潔〔三〕,纖塵不染,知為小靜室。

〔一〕猗猗:茂盛、茂密的樣子。

〔二〕韋馱:佛教護法神。

〔三〕光潔:明亮潔淨。

忽見左廊又一小沙彌奉壺出,餘大聲呼問,即聞室內星燦笑曰:“何如?我謂三白決不失信也。”旋見雲客出迎,曰:“候君早膳,何來之遲?”一僧繼其後,向餘稽首〔一〕,問知為竹逸和尚。入其室,僅小屋三椽,額曰“桂軒”,庭中雙桂盛開。星燦、憶香群起嚷曰:“來遲罰三杯!”席上葷素精潔,酒則黃白俱備。餘問曰:“公等遊幾處矣?”雲客曰:“昨來已晚,今晨僅到得雲、河亭耳。”歡飲良久。

飯畢,仍自得雲、河亭共遊八九處,至華山而止〔二〕。各有佳處,不能盡述。華山之頂有蓮花峰,以時欲暮,期以後遊。桂花之盛,至此為最,就花下飲清茗—甌,即乘山輿徑回來鶴〔三〕。

〔一〕稽首:出家人見麵時所行之禮。

〔二〕華山:在今蘇州支硎山西,為天池山的後山。

〔三〕山輿:山轎。

桂軒之東,另有臨潔小閣,已杯盤羅列。竹逸寡言靜坐而好客善飲。始則折桂催花,繼則每人一令,二鼓始罷。餘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臥,未免有負清光〔一〕,何處得高曠地,一玩月色,庶不虛此良夜也?”竹逸曰:“放鶴亭可登也〔二〕。”雲客曰:“星燦抱得琴來,未聞絕調,到彼一彈何如?”乃偕往。但見木犀香裏,一路霜林,月下長空,萬籟俱寂。星燦彈《梅花三弄》〔三〕,飄飄欲仙。憶香亦興發,袖出鐵笛,嗚嗚而吹之。雲客曰:“今夜石湖看月者,誰能如吾輩之樂哉?”蓋吾蘇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橋下有看串月勝會〔四〕,遊船排擠,徹夜笙歌,名雖看月,實則挾妓哄飲而已。未幾,月落霜寒,興闌歸臥。

〔一〕清光:皎潔的月光。

〔二〕放鶴亭:在今蘇州支硎山。

〔三〕《梅花三弄》:又名《梅花引》、《玉妃引》,中國古代表現梅花的名曲。全曲主調出現三次,故稱“三弄”。

〔四〕石湖:在今蘇州西南。行春橋:跨石湖北渚,始建年代無考,後多次重修。

明晨,雲客謂眾曰:“此地有無隱庵〔一〕,極幽僻,君等有到過者否?”鹹對曰:“無論未到,並未嚐聞也。”竹逸曰:“無隱四麵皆山,其地甚僻,僧不能久居。向年曾一至,已坍廢,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後〔二〕,未嚐往焉,今猶依稀識之。如欲往遊,請為前導。”憶香曰:“枵腹去耶?”竹逸笑曰:“已備素麵矣,再令道人攜酒盒相從也。”麵畢,步行而往。過高義園,雲客欲往白雲精舍,入門就坐。一僧徐步出,向雲客拱手曰:“違教兩月,城中有何新聞?撫軍在轅否〔三〕?”憶香忽起曰:“禿!”拂袖徑出。餘與星燦忍笑隨之,雲客、竹逸酬答數語,亦辭出。

〔一〕無隱庵:在今蘇州天平山中。

〔二〕尺木彭居士:彭紹升(1740—1796),字允初,號尺木,法名際。蘇州人。

〔三〕撫軍:巡撫。轅:官署,衙署。

高義園即範文正公墓〔一〕,白雲精舍在其旁。一軒麵壁,上懸藤蘿,下鑿一潭,廣丈許,一泓清碧,有金鱗遊泳其中〔二〕,名曰“缽盂泉”〔三〕。竹爐茶灶,位置極幽。軒後於萬綠叢中,可瞰範園之概。惜衲子俗,不堪久坐耳。是時由上沙村過雞籠山,即餘與鴻幹登高處也。風物依然,鴻幹已死,不勝今昔之感。

正惆悵間,忽流泉阻路不得進,有三五村童掘菌子於亂草中〔四〕,探頭而笑,似訝多人之至此者。詢以無隱路,對曰:“前途水大不可行,請返數武,南有小徑,度嶺可達。”從其言。度嶺南行裏許,漸覺竹樹叢雜,四山環繞,徑滿綠茵,已無人跡。竹逸徘徊四顧,曰:“似在斯,而徑不可辨,奈何?”餘乃蹲身細矚,於千竿竹中隱隱見亂石牆舍,徑撥叢竹間,橫穿入覓之,始得一門,曰“無隱禪院,某年月日南園老人彭某重修”,眾喜,曰:“非君則武陵源矣〔五〕!”

〔一〕範文正公:範仲淹(989—1052),字希文,諡文正。吳縣人。

〔二〕金鱗:代指魚。

〔三〕缽盂泉:又名“白雲泉”,與怪石、紅楓並稱天平山三絕。

〔四〕菌子:蘑菇。

〔五〕武陵源:即桃花源。典出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指避世隱居的地方。

山門緊閉,敲良久,無應者。忽旁開一門,呀然有聲,一鶉衣少年出〔一〕,麵有菜色〔二〕,足無完履,問曰:“客何為者?”竹逸稽首曰:“慕此幽靜,特來瞻仰。”少年曰:“如此窮山,僧散無人接待,請覓他遊。”言已,閉門欲進。雲客急止之,許以啟門放遊,必當酬謝。少年笑曰:“茶葉俱無,恐慢客耳,豈望酬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