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坎坷,何為乎來哉?往往皆自作孽耳,餘則非也。多情重諾,爽直不羈,轉因之為累。況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俠,急人之難,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撫人之兒,指不勝屈〔一〕,揮金如土,多為他人。餘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二〕。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絀〔三〕。諺雲:“處家人情,非錢不行。”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之譏〔四〕。“女子無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一〕指不勝屈:形容數量多,扳著指頭都數不過來。

〔二〕典質:典押,抵押。

〔三〕絀:不足,不夠。

〔四〕同室:一家人。

餘雖居長而行三,故上下呼芸為“三娘”,後忽呼為“三太太”。始而戲呼,繼成習慣,甚至尊卑長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變機歟?

乾隆乙巳〔一〕,隨侍吾父於海寧官舍〔二〕。芸於吾家書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婦既能筆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三〕。”後家庭偶有閑言,吾母疑其述事不當,乃不令代筆。吾父見信非芸手筆,詢餘曰:“汝婦病耶?”餘即作劄問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婦不屑代筆耳。”迨餘歸〔四〕,探知委曲,欲為婉剖〔五〕,芸急止之曰:“寧受責於翁,勿失歡於姑也。”竟不自白〔六〕。

〔一〕乾隆乙巳:1785年。

〔二〕海寧:今浙江海寧。

〔三〕司:負責。

〔四〕迨:等到。

〔五〕剖:分辯,辯解。

〔六〕自白:自我表白。

庚戌之春〔一〕,予又隨侍吾父於邗江幕中〔二〕,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謂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覓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兒輩果能仰體親意,當於家鄉覓一人來,庶語音相合〔三〕。”孚亭轉述於餘,密劄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稟知吾母。其來也,托言鄰女之嬉遊者〔四〕。及吾父命餘接取至署,芸又聽旁人意見,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見之曰:“此鄰女之嬉遊者也,何娶之乎?”芸遂並失愛於姑矣。

〔一〕庚戌:1790年。

〔二〕邗江:今江蘇揚州邗江區。

〔三〕庶:庶幾,差不多。

〔四〕嬉遊:遊樂,遊玩。

壬子春〔一〕,餘館真州〔二〕。吾父病於邗江,餘往省,亦病焉。餘弟啟堂時亦隨侍。芸來書曰:“啟堂弟曾向鄰婦借貸,倩芸作保,現追索甚急。”餘詢啟堂,啟堂轉以嫂氏為多事,餘遂批紙尾曰:“父子皆病,無錢可償,俟啟弟歸時,自行打算可也。”

〔一〕壬子:1792年。

〔二〕真州:今江蘇儀征。

未幾,病皆愈,餘仍往真州。芸覆書來,吾父拆視之,中述啟弟鄰項事,且雲:“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囑姚托言思家,妾當令其家父母到揚接取。實彼此卸責之計也。”吾父見書怒甚,詢啟堂以鄰項事,答言不知,遂劄飭餘曰〔一〕:“汝婦背夫借債,讒謗小叔〔二〕,且稱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謬之甚〔三〕!我已專人持劄回蘇斥逐〔四〕,汝若稍有人心,亦當知過!”

〔一〕飭:訓斥,告誡。

〔二〕讒謗:讒毀誹謗。

〔三〕悖謬:荒謬,荒唐。

〔四〕斥逐:驅逐,趕走。

餘接此劄,如聞青天霹靂,即肅書認罪,覓騎遄歸〔一〕,恐芸之短見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書至,曆斥多過,言甚決絕。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二〕,但阿翁當恕婦女無知耳。”越數日,吾父又有手諭至,曰:“我不為已甚,汝攜婦別居,勿使我見,免我生氣足矣。”乃寄芸於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願往依族中,幸友人魯半舫聞而憐之,招餘夫婦往居其家蕭爽樓。

〔一〕遄:快,迅速。

〔二〕不合:不該。

越兩載,吾父漸知始末,適餘自嶺南歸,吾父自至蕭爽樓謂芸曰:“前事我已盡知,汝盍歸乎?”餘夫婦欣然,仍歸故宅,骨肉重圓。豈料又有憨園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一〕,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複念子病沒,悲傷過甚所致。自識憨園,年餘未發,餘方幸其得良藥。而憨為有力者奪去,以千金作聘,且許養其母,佳人已屬沙吒利矣〔二〕。餘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歸而嗚咽,謂餘曰:“初不料憨之薄情乃爾也。”餘曰:“卿自情癡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況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於荊釵布裙也,與其後悔,莫若無成。”因撫慰之再三。而芸終以受愚為恨,血疾大發,床席支離〔三〕,刀圭無效〔四〕,時發時止,骨瘦形銷。不數年而逋負日增〔五〕,物議日起〔六〕,老親又以盟妓一端,憎惡日甚,餘則調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七〕。

〔一〕血疾:具有便血、吐血、咳血等出血症狀的疾病。

〔二〕沙吒利:唐許堯佐小說《柳氏傳》中的人物。係蕃將,曾搶奪書生韓翊情人柳氏。

〔三〕支離:瘦弱,衰弱。

〔四〕刀圭:藥物。

〔五〕逋負:怨恨,仇恨。

〔六〕物議:非議。

〔七〕生人:讓人生存、存活。

芸生一女名青君,時年十四,頗知書,且極賢能,質釵典服〔一〕,幸賴辛勞。子名逢森,時年十二,從師讀書。

餘連年無館,設一書畫鋪於家門之內,三日所進,不敷一日所出,焦勞困苦,竭蹶時形〔二〕。隆冬無裘,挺身而過,青君亦衣單股栗〔三〕,猶強曰“不寒”。因是芸誓不醫藥。

偶能起床,適餘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歸,倩人繡《心經》一部〔四〕,芸念繡經可以消災降福,且利其繡價之豐,竟繡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驟勞,致增腰酸頭暈之疾。豈知命薄者,佛亦不能發慈悲也!繡經之後,芸病轉增,喚水索湯,上下厭之。

〔一〕質釵典服:典當首飾和衣服。質,抵押。

〔二〕竭蹶:枯竭,匱乏。

〔三〕股栗:兩腿發抖。

〔四〕《心經》:佛經,全名為《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有西人賃屋於餘畫鋪之左〔一〕,放利債為業,時倩餘作畫,因識之。友人某向渠借五十金,乞餘作保,餘以情有難卻,允焉,而某竟挾資遠遁。西人惟保是問,時來饒舌,初以筆墨為抵,漸至無物可償。

歲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債,咆哮於門。吾父聞之,召餘訶責曰:“我輩衣冠之家,何得負此小人之債。”正剖訴間,適芸有自幼同盟姊適錫山華氏,知其病,遣人問訊。堂上誤以為憨園之使,因愈怒曰:“汝婦不守閨訓,結盟娼妓;汝亦不思習上,濫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寬三日限,速自為計,遲必首汝逆矣〔二〕。”

〔一〕西人:舊時對山西、陝西人的稱呼。

〔二〕首汝逆:向官府告發你。首逆,向官府告發,舉報。

芸聞而泣曰:“親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喚華家人來,我強起問之。”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華使問曰:“汝主母特遣來耶?抑便道來耶?”曰:“主母久聞夫人臥病,本欲親來探望,因從未登門,不敢造次,臨行囑付:‘倘夫人不嫌鄉居簡褻〔一〕,不妨到鄉調養,踐幼時燈下之言〔二〕。’”蓋芸與同繡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囑之曰:“煩汝速歸,稟知主母,於兩日後放舟密來。”

〔一〕簡褻:怠慢,輕慢。

〔二〕踐:履行,實現。

其人既退,謂餘曰:“華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兒女攜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親又不可,必於兩日內安頓之。”

時餘有表兄王藎臣一子名韞石,願得青君為媳婦。芸曰:“聞王郎懦弱無能,不過守成之子,而王又無成可守。幸詩禮之家,且又獨子,許之可也。”餘謂藎臣曰:“吾父與君有渭陽之誼〔一〕,欲媳青君,諒無不允。但待長而嫁,勢所不能。餘夫婦往錫山後,君即稟知堂上〔二〕,先為童媳,何如?”藎臣喜曰:“謹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轉薦學貿易。

〔一〕渭陽之誼:甥舅的情誼。典出《詩經·秦風·渭陽》:“我送舅氏,曰至渭陽。”

〔二〕堂上:父母。

安頓已定,華舟適至,時庚申之臘廿五日也〔一〕。芸曰:“孑然出門〔二〕,不惟招鄰裏笑,且西人之項無著,恐亦不放,必於明日五鼓悄然而去。”餘曰:“卿病中能冒曉寒耶?”芸曰:“死生有命,無多慮也。”密稟吾父,亦以為然。

〔一〕庚申之臘廿五日:1800年1月19日。

〔二〕孑然:孤獨、孤立的樣子。

是夜,先將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臥。青君泣於母側,芸囑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癡,故遭此顛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無他慮。兩三年內,必當布置重圓。汝至汝家須盡婦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為幸,必善視汝。所留箱籠什物,盡付汝帶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臨行時托言就醫,數日即歸,俟我去遠,告知其故,稟聞祖父可也。”旁有舊嫗,即前卷中曾賃其家消暑者,願送至鄉,故是時陪侍在側,拭淚不已。將交五鼓,暖粥,共啜之〔一〕。芸強顏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名《吃粥記》矣。”逢森聞聲亦起,呻曰:“母何為?”芸曰:“將出門就醫耳。”逢森曰:“起何早?”曰:“路遠耳。汝與姊相安在家,毋討祖母嫌。我與汝父同往,數日即歸。”雞聲三唱,芸含淚扶嫗,啟後門將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歸矣。”青君恐驚人,急掩其口而慰之。當是時,餘兩人寸腸已斷,不能複作一語,但止以“勿哭”而已。

〔一〕啜:喝,飲。

青君閉門後,芸出巷十數步,已疲不能行,使嫗提燈,餘背負之而行。將至舟次〔一〕,幾為邏者所執〔二〕,幸老嫗認芸為病女,餘為婿,且得舟子皆華氏工人,聞聲接應,相扶下船。解維後〔三〕,芸始放聲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訣矣。

〔一〕舟次:碼頭。

〔二〕邏者:巡邏的人。

〔三〕維:係船的大繩子。

華名大成,居無錫之東高山,麵山而居,躬耕為業,人極樸誠。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華夫人已倚門而待,率兩小女至舟,相見甚歡,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鄰婦人、孺子哄然入室,將芸環視,有相問訊者,有相憐惜者,交頭接耳,滿室啾啾〔一〕。芸謂華夫人曰:“今日真如漁父入桃源矣〔二〕。”華曰:“妹莫笑,鄉人少所見多所怪耳。”自此相安度歲〔三〕。

〔一〕啾啾:嘈雜聲。

〔二〕漁父入桃源:典出東晉陶淵明《桃花源記》。桃源即桃花源。

〔三〕度歲:過年。

至元宵,僅隔兩旬而芸漸能起步。是夜觀龍燈於打麥場中,神情態度,漸可複元。餘乃心安,與之私議曰:“我居此非計,欲他適而短於資,奈何?”芸曰:“妾亦籌之矣。君姊丈範惠來現於靖江鹽公堂司會計〔一〕,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適數不敷,妾典釵湊之,君憶之耶?”餘曰:“忘之矣。”芸曰:“聞靖江去此不遠,君盍一往?”餘如其言。

〔一〕靖江:今江蘇靖江。鹽公堂:古代官府管理鹽務的機構。

時天頗暖,織絨袍、嗶嘰短褂猶覺其熱〔一〕,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二〕。是夜宿錫山客旅,賃被而臥。晨起,趁江陰航船,一路逆風,繼以微雨。夜至江陰江口,春寒徹骨,沽酒禦寒,囊為之罄。躊躇終夜,擬卸襯衣,質錢而渡。十九日,北風更烈,雪勢猶濃,不禁慘然淚落,暗計房資、渡費,不敢再飲。

〔一〕織絨、嗶嘰:做衣服的布料。

〔二〕辛酉正月十六日:1801年2月28日。

正心寒股栗間,忽見一老翁,草鞋,氈笠,負黃包。入店,以目視餘,似相識者。餘曰:“翁非泰州曹姓耶〔一〕?”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溝壑矣。今小女無恙,時誦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