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抱,雙方就都感覺出了對方的真誠和熱情,兩個絕不相同的女人就這樣成了朋友。既是朋友,就把一切客套都省了,此時此情再站在門口寒暄幾句,會顯得虛虛乎乎,一下子就把兩個人心裏的熱絡和默契趕跑。所以安景惠沒發一聲,拉起林美棠就往裏走。
她顯然是這裏的常客,跟在自己的家裏一樣熟悉,在迷宮般的玫瑰園裏左旋右繞、七拐八彎,最終找到二樓的一個雅間。餐桌上放著一盒精美的化妝品,看樣子安景惠早就來過了。在雅間裏能看到玫瑰園中央大廳的舞台,這個舞台上每天晚上從八點鍾開始有文藝演出,十一點鍾之後客人也可以上去折騰,能一直鬧到淩晨兩點鍾。關上雅間的房門則自成係統,除去一張餐桌外,周圍還配有沙發,中間一塊大理石鋪就的空場,這是專為這個雅間的客人預備的,興頭上來了愛怎麼耍巴都行。
自打見麵後安景惠的眼睛就沒怎麼離開林美棠的臉,而林美棠的眼神卻飄忽不定,不願意正視她的眼睛。安景惠開腔打破了這種不自在:“看上去你的精神還不錯,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可……這麼好的一張臉,瞧你是怎麼塗的?我就怕這一點,破罐兒破摔,什麼都不在乎了。來,洗掉了重化,不看著你化好妝,今天晚上的飯都沒有心情吃。”
她提起餐桌上的化妝品,另一隻手拽著林美棠就進了雅間自備的衛生間。一進衛生間,林美棠就控製不住了,反身撲在安景惠的懷裏,毫無前奏地就大哭起來。雖是大哭,卻也不敢真的完全放開嗓子,還不得不憋著點、壓著點,這就益發地難受了,直哭得她雙肩抽動,渾身顫抖……後來又怕鼻涕眼淚地弄髒了安景惠的衣服,便抽回兩隻手掌遮住了自己的臉。
安景惠緊緊抱著她,右手掌輕輕地撫摸著她的後背:“哭哭也好,哭出來就好受多了。其實想開了也沒有什麼,世上的好事,都是在該發生的時候發生。凡是壞事,則又是在不該發生的時候到來……”不想她說著說著自己的眼淚卻滴到林美棠的脖子裏。
好一會兒,林美棠心裏憋屈著的那股勁兒才釋放得差不多了,眼淚的高潮便也漸漸過去,抽抽搭搭地自我解嘲:“自打郭存先出事後我這是第一次掉眼淚,安姐,我是說沒有人可以說,想哭都沒有地方哭啊!”
這樣一說她哭的高潮又要回來……安景惠趕緊解勸,並幫著她脫下外套:“行啦行啦,這都怪我,我早就該去看你,若是早見麵說道說道,心裏那點事也許早就放下了。快洗臉吧,臉上已經和泥了……”她打開水龍頭,親自調好水的溫度。
林美棠低頭洗臉,眼淚順著流水嘩嘩地衝走了,心情也漸漸地穩定下來。
安景惠打開化妝品的包裝盒:“這是法國的雅詩蘭黛,我特意為你準備的,女人化妝是化心情,妝化好了自己的心情自然而然地就會好起來,反正事情已經走到了這一步,越是這樣就越要疼惜自己,女人經曆過毀滅後,應該更有活力,也更強大。”
兩個女人開始共同規劃林美棠的這張臉。這兒深一點,那兒淺一點,上邊抹一下,下邊添一筆……就在這塗塗抹抹的過程中,林美棠的心情真的一點點明朗起來,兩個人開始有說有笑、唧唧嘎嘎。
安景惠擺弄著林美棠的臉,左看右瞧,橫畫豎描,嘴裏還時斷時續地哼哼著一首流行歌曲:“快樂的媚俗,幸福的庸俗,在已經失去意義的世界裏,沒有任何信仰地活著……”她們在衛生間裏蘑菇了半個多小時,再出來時,林美棠的臉果真煥然一新了。
坐回餐桌前,兩個人的心情跟剛才大不一樣,顯得興致很高。安景惠大包大攬地開始點菜,她不看菜譜,就衝著服務員直接說:“兩個人的菜最難點,要精不要多,每人一隻海蟹,要圓臍的;一斤琵琶蝦;一盤醬豬腳,這是美容的;青菜要上湯蘆筍,再加兩樣小菜就行了。今晚咱倆不能喝白酒,心事太重,酒入愁腸能醉死人哪。配著海鮮要喝白葡萄酒,先上兩瓶法國的幹白……”
酒和菜還沒有上來,安景惠存在心裏的問題卻急不可耐地先端上桌子:“郭家店現在怎麼樣?”她是憋著一肚子的問題來的,後麵還要接著寫關於郭存先的文章,甚至還要寫一本《郭存先傳》,今晚要從林美棠嘴裏聽到點真東西,表麵卻裝得漫不經心,仿佛是很隨意很自然地順口一問。
其實林美棠並不在意,她也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說:“還能怎麼樣,不知道的人從外表看人心散了,到處一片消沉,郭存先時代算是畫上句號了。可從另一麵說,郭家店新生了,郭存先又救了郭家店,幫了有些人的大忙。”
安景惠眉毛一挑,被勾起了興趣:“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麼多年來,郭存先在郭家店培養了一大批郭存先式的幹部,一個個在他麵前都像耗子見了貓,一轉臉又都像小郭存先,狂得沒邊沒沿兒,這兒擱不下那兒盛不了。就是這回不出事,以後也會出事,郭存先不出事,別人也會出事,沒想到倒黴蛋還是郭存先。他這一犯事,那天封厚去郭家店給大夥兒上了一課,人們一下子都醒過味兒來了,特別是四大集團,比郭存先在的時候還好。他們都悄沒聲地到國外辦公司、開辦事處、搞合資,一點點地先把資金轉出去,再陸續把家人也送出去。王順的老婆帶著孩子移民加拿大了,陳二熊常跑澳洲,他身上至少有兩個國家的護照,金來喜把公司交給兒子打理,自己帶著老婆周遊世界……如果郭存先在嚇死他們也不敢哪。他們不會再像郭存先那樣又傻又土地耍窮橫等著挨宰了,他們把郭存先當神供起來,從心裏卻最怕郭存先再回來,最好他能死在監獄裏,那就功德圓滿,皆大歡喜,我想郭家店會為他辦一個盛大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