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這一天天過得可真慢真長啊!
能夠熬下來就很不容易了。郭存先回到監號已經是晚上了,他覺得自己有些扛不住了,就把“號飯”強吞下去:兩個窩頭、一小碟鹹菜和一碗清湯。最可怕的是不知熬到什麼時候算個頭,後邊還有多少個這樣的日子在等著他。對於一個失眠者來說夜裏難熬,對於一個接受審訊的囚犯來說,白天比夜晚更難熬。
什麼叫失去自由?“犯”字的左邊是犬部,這就是說當了犯人半隻狗,不再是完全意義上的人。你有屁股,不得到允許不能坐;你有雙腿,卻不能自己想站就可以站起來,想走就能走出去……你身上的任何一件器官都不再由你自己支配。甚至連令人毛骨悚然的監號,此刻都成了他向往的地方……到夜晚回到監號,至少還有坐著或躺著的權利。
在有警察看守的時候,監號裏的犯人都用相同的姿勢在床前靜靜地坐成一排,腰身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頭,兩眼正視前方,一個個像出家人在靜修。世間的事就這麼別扭,人在失去自由的同時,一定還會有所得,這就是逼著你多想好多事……即便是自由本身,伸縮性和變異性也很大,有時自由度愈大,說不定自由愈少;自由度愈小,或許自由愈大。就像王順食品廠裏的雞,想要它們多下蛋,就得剝奪雞的自由;養豬場想要豬長肉快,也得把豬關起來。倘若能利用蹲監獄這個沒有自由的條件靜修,給大腦和心智以最大的自由和想象空間,一定會獲益匪淺。不然監號裏的這些不自由人,為什麼都還活得勁兒勁兒的,能吃能睡,無病無痛?他們一定在心理上都有一套對付不自由的辦法。這也是一種功夫,一種修煉。郭存先之所以還能撐得住,是認準了一條,自己不是一般的犯人,他不相信上邊那些跟他有聯係的大人物會不管他。還有那些記者,國內的,國外的,聽說他出事還不炸了窩,這對上邊就沒有壓力嗎?沒有了他的郭家店很快就會垮下來,這麼大的責任,下令抓他的人真能夠扛得住?
商易的那份號飯還擺在郭存先床頭的小板凳上,引誘得許多眼睛老往這兒瞟。如果是給別人留的飯,恐怕早就被監號裏人搶著吃了。商易的飯,卻沒人敢動。有人認為他今天晚上不可能再回到這個監號裏來了,以屎蛋的表現最為激烈,口氣也最肯定:“這一天下來,這家夥肯定被收拾慘了,你以為警察就那麼好糊弄,那麼好說話?如果還讓他留著一口氣兒,也會黑白連軸轉地進行突審,還想再回到號裏來睡覺是沒門兒了。”
有人反問他:“如果他扛不住把什麼都撂了,不就可以回來了嗎?”
屎蛋說:“撂了就更麻煩,那得戴上手銬腳鐐被關進單號。要不這家夥就太危險了,誰知道夜裏還會死誰呀?”
“那還用猜,沒有別人肯定是你!”
屎蛋翻翻眼,“敢,我借給他個膽兒!”
“喲,夜貓子落在雞巴上——鳥不怎麼樣架兒還挺硬!”
“是啊,人家不在這兒看你牛的,怎麼倆眼珠子老瞅著他的飯不敢動呢?”
“老子今天胃口不好,我自己這份還是強塞的哪。”
“嘿,你早說呀,我們替你打掃。”
“屎蛋,聽說你那點狗屁事很快就要判了,趁著還沒走給咱哥們兒來個段子吧。”
“我的段子你們都聽過了,還是讓老鬼講吧,他都快八十歲了還能幹小閨女,多厲害!”
“你個王八蛋,我都可以當你爺爺了,你還糟踐我?你那點能耐就是會欺負老頭兒。”
“你個老王八蛋,要不是大疤瘌護著你,憑什麼你就得在我前邊尿尿?你不幹人事光年紀大管個屁用!”
“狗嘴吐不出象牙,下流坯子一個。”
“什麼,我下流?流到你媽的那兒啦?這年頭下流又怎麼樣,你不下流又怎麼來到這個地方?甭老充大尾巴鷹,表麵上癩巴啦嘰,你他媽背地裏卻專幹缺德事。”
“你們還有完沒有?”
“我還就沒完了,老白呀,你給我測測字吧,今天感到審我的那個家夥不對勁兒,鬧不好得重判。”
“那你隨便說個字,我給測測。”
“來,來來去去的來!”
“來,繁寫是三個人掛在十字架上……如來,已經來的,正在來的,將要來的,囊括萬物,無邊無際。如如不動,了了大明……沒事,我保你不會被重判。”
“嗨,我說老白頭兒,夠神的,準嗎?”
“準嗎?你去掉嗎字,光剩下一個準。還記得當年的東北王張作霖是怎麼死的嗎?他住在北京的棋盤胡同,又是大帥,兩邊有兩個車保著,一個是永定門車站,一個是北京火車站,這是風水先生給他選的地方,一輩子萬無一失。他如果就住在北京不動,誰也拿他沒辦法。可他偏偏要回東北,老帥挪窩了,一出關就叫日本鬼子在鐵道上給炸死了,這叫當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