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厚隨後也進了村,慢慢地四處踅摸。村裏仍然見不到多少人,倒有不少豬呀雞的隨處亂拱亂刨,大街上又髒又亂。他熟門熟路地先來到村委會的大樓前,廣場上空空蕩蕩,保安們都沒影兒了,大門上掛著自行車的鏈條鎖。他看不到別人,卻不等於別人也看不到他,其實從他一到村邊就被郭家店的人盯上了。
從打郭存先被抓後,郭家店再沒有來過小汽車,村民們想當然地認為可能不會再有當官的到郭家店來了。因此對封厚的到來既覺得蹊蹺,也不無疑懼,如果他又是來抓人的,卻沒帶警車和警察?郭家店人當然知道他曾經扶持過自己的村子,最近有幾年不來是對郭存先有看法,雖然抓郭存先不是他下的令,這件事卻證明了他的先見之明。今天跑來就是要顯示自己的正確,來看郭家店的笑話?還是又要鬧出什麼事?而現在的郭家店再出事,肯定都不是好事。等他在大樓前的廣場上開始轉磨磨的時候,村民們開始陸續地湊上來,先是幾個人,後來越圍人越多……但都不吭聲,這段時間把郭家店人給鬧驚了,他們隻用眼神表達自己的疑慮和戒備。
封厚在人堆裏找不到熟臉的,卻也不能老是這麼大眼瞪小眼呀,便高聲問道:“看這架勢你們都恨不得吃了我呀?可別忘了你們現在喝的甜水,還是我給打的井。有句老話叫喝水不忘挖井人,你們可忘得夠快呀!即便如此就不想知道我這時候闖來是想幹什麼嗎?”
村民們你看我,我看你,還是沒人應聲,卻不像剛才圍得那麼緊了,有人開始往後捎。封厚覺得寬鬆多了,但氣氛還有點尷尬。幸好歐廣明從遠處跑過來,邊跑邊喊:“封縣長、封縣長……”他呼呼地喘著大氣,大聲訓斥著扒拉開人群:“你們這是做嘛?橫眉立眼的,快散開。封縣長是咱郭家店的恩人,你們以為是他抓的存先?抓存先的人這時候還會到咱郭家店來嗎?人家躲還躲不及哪。”
封厚注意到歐廣明提到郭存先時不再叫“書記”,而是恢複了過去的老稱呼,反顯得親近和不避嫌。他衝進人群使勁抓住封厚的手:“可把您給盼來了,我們這時候正沒抓沒撓,哭訴無門,連個可靠的消息都打聽不到,找誰誰躲呀!”
歐廣明說著說著眼睛潮了……此時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大腦袋愣頭青了,腦袋上邊開始謝頂,下邊挺起了大肚子,卻還是那副直言快語的脾性。
封厚握著他的手問:“你過得還好吧?玉梅怎麼樣?”
歐廣明說:“都挺好的,湊合著過吧,謝謝您還惦記著。是我對不住玉梅,絕戶就絕戶吧,到老了兩個人相依為命也挺好。”
“替我問候玉梅。你弟弟結婚了嗎?”
“結了,跟一個來打工的安徽姑娘,還生了個小子。”
封厚連聲說好!
歐廣明忽然反應過來說:“別老站在外邊,進屋裏說。”可大門上掛著鎖,問誰都不知道鑰匙在誰手裏,他叫人去喊林美棠,鑰匙說不定在她那兒。但他似乎又等不及,走到樓後邊踅摸來一根三角鐵,這大概就是前些日子當武器用的東西,或許還是打人的凶器。他掄起來朝鏈條鎖上一砸,嘩啦鎖頭就開了,從樓內竄出一股嗆鼻子的黴味兒。他招呼廣場上的村民幫忙,把二樓會議室的門窗全打開。
封厚也跟著大夥兒一塊來到二樓,桌子和椅子、沙發上蓋著一層灰土,村民們七手八腳地幫著收拾,擦的擦,抹的抹……不大會兒的工夫,他看到想找的人陸續都來了,便上前跟他們一一打招呼。與幹企業的農民大老板們不同,劉玉成還是一身典型的農民打扮,他不免好奇地問:“老劉,你的那個農業隊怎麼樣?”
劉玉成連笑容都沒有變,還是那麼謙恭謹慎:“封縣長,說我們不重視農業真是不公平,我們的耕種麵積比過去少了一多半,可打的糧食是過去的三倍半。我們上繳的公糧在全公社第一,在全縣也排前幾名,質量年年都是最好的。因為我擔不起不是,都是往上繳最好的糧食。別忘了我們農業隊就隻有五十個勞力,種著全村四千多口人的地。”
歐廣明插嘴說:“印度農業部長來咱們村看了之後,對玉成種地那一套讚不絕口,要請他們兩口子去印度訪問。存先這一出事恐怕就黃了……”
封厚說:“不能黃,把印方的邀請函給我,我幫著辦……”他正說著話抬眼看見林美棠走進來,不覺一愣:“林美棠同誌也來了,好,我還以為你這段時間回北京了呢?”
林美棠淒然一笑,很快又轉化成悲哀:“越是這時候越不能回去,幹嗎要讓人家說閑話、看笑話、指脊梁骨。肉爛在鍋裏,受窮也好,挨罵也好,要臭就臭在郭家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