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死去活來(1)(1 / 3)

身體陡然跟床板剝離開來,失去重力般地旋轉著,向一個白花花深不可測的鬼域墜落……夜是淺色的,這比漆黑的夜更為恐怖。四周充塞著斑斑點點的暗物質,鬆軟黏稠,有極強的吸附力,使身體的旋轉越來越快,往下的墜落越來越迅疾。他嚇得魂飛魄散,腦袋就要炸開了……猛地睜開眼,郭存先通身大汗淋漓。

他知道今天夜裏是無論如何都甭想睡著了。睡覺都是先睡心,後睡眼。活這麼大頭一遭進監獄,這又是第一個晚上,心怎麼還能睡得著?心不睡,但也不能一宿不閉眼哪,隻要一閉上眼想歇會兒,身體便立刻就不由自己,懸浮飄蕩,被丟來扔去。周圍盡是鬼魅魍魎,猙獰恐怖……

可眼一睜開,發覺自己還照舊躺在監號的硬木板床上,四周一片通明。是院子裏的探照燈,把號裏號外照耀得如同白晝。他並未受皮肉之傷,可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好受的地方,無處不疼,怎麼擺放都疼,就覺著自己這副骨頭架子快散了。或許因為老了,真的是老了?剛剛五十歲出頭,按理說正是壯年。這都怪村裏的那幫臭小子,在一年多以前就稱他“老爺子”,雖然是高抬他,他自己聽著也很舒服,卻生生地被他們把自己喊老了……是這個監號讓他實實在在地認識到了這一點,想不承認都不行。一是心裏裝不下事了,二是身子骨禁不起折騰了,這還不是老是嘛呀?

夜應該是黑的、是暗的,黑暗掩蓋一切,便於隱藏和逃遁。眼睛什麼都看不到了,才願意閉上。眼睛閉上了,心才會安定下來。而光,是現實的源泉。監獄裏之所以裝這麼多大探照燈,就是要讓他們這些人無處逃遁,甚至在夜裏也無法把自己藏匿起來,包括意識。讓你時時刻刻都要看得到這個世界的存在,正視被光明凸顯出來的肮髒和現實。

看來今後就得學會睜著眼睡覺了。

誰都有經驗,夜裏睡不著覺了就想美事,想自己以往的過五關斬六將。美夢、美夢,人一美了就容易進入夢境。夜晚屬於女人,屬於兩口子,有個女人懷裏一摟,誰還會知道失眠是什麼滋味?可是,一個剛蹲了大獄的人,滿腦子翻騰的都是壞事,看什麼都往壞處想,更不能老是琢磨伍烈的話,老按照伍烈的要求去尋思,那正好中了他的計,你也就別打算能睡覺了。可是,這種時候若還能做美夢,那豈不是沒心沒肺,要不就是天塌地陷不眨眼的大英雄。說我郭存先是個英雄,這到哪裏都不算過分吧?

戰爭年代,人們崇拜戰鬥英雄,他們的名字家喻戶曉,他們的事跡到處傳誦。英雄引導社會潮流,淨化民族精神,提升人和社會的品格。解放後,人們崇敬勞動模範,勞模是建設戰線上的英雄。到了“文化大革命”,就開始醜化英雄、打倒英雄,社會進入了反英雄的時代。現在,則是經濟英雄稱霸的時代,生活開始以賺錢成敗論英雄,誰成功誰發財誰就是英雄,大家不都在說“扭虧為盈就是英雄”嘛!市場如戰場,成功的企業家也就是商品經濟這塊戰場上的英雄。錢又能夠通神了,社會開始神化有錢的人,誰成了世界首富,誰就是全世界男女老幼都在崇拜的大英雄。眼下各種級別的選美優勝小姐、年輕貌美的影視明星、名模以及歌星,都在一窩蜂地去追商人、嫁老板……這就是現代社會時尚,就像過去的姑娘爭著嫁英雄、嫁勞模是一樣的。社會曆來如此: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功。我郭存先就是做了非常之事,立下非常之功的非常之人,到監獄裏來走一趟,也應該視做稀鬆平常,就要該吃的能吃,該睡的能睡,該做美夢的還得有美夢可做,隻有這樣才能持久,才能長壽。

他這樣把自己鼓勵了半天,卻還是睡不著。其實,越把自己想得多麼的了不起,就越不甘心眼前的處境,心有不甘,定然失眠。心死了才能睡得踏實,人睡著了也是一種死。人們在口頭上不是經常說“睡死、睡死”嘛。睡就是死,醒是又活轉過來。郭存先不知道現在是什麼鍾點,不停地翻過來倒過去,倒過來又翻過去,真恨不得就在這時候一口氣上不來,死了算了。沒有痛苦,也算是“善終”,至少要比這樣熬著好受多了。也隻有死才是真實的,而真實也是短暫的,很快就會腐爛。但現在不死,今後恐怕少不了受罪……如果自己就在今天晚上死了,那會怎麼樣?夜晚屬於死亡,人正常的老死或病死多發生在夜裏,隻有橫死的人才不挑時間。中國有一句罵人最狠的話,叫“不得好死”!

進了監獄,再想修個“善終”可就勢比登天了……這也難說,隻要不判死刑,就有希望,說不定還照樣能成全一個人修成“善終”!世界上有許多偉大的人物就是靠坐監獄坐出了名的,所向無敵的大英雄嶽飛就是在監獄裏被打死的,後人才給他蓋了廟,尊崇為神。孫猴子如果不在大山底下被壓了五百年,也不會成為“大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