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良吐出手巾,痛痛快快地哎喲了幾聲。崔蘭聽見叫聲也從外邊躥進來,看見爹睜開了眼,精神也不一樣了。崔良說,劉兄弟,你叫我怎麼謝你?
“是二爺給你治的腿,謝我幹嗎?”
崔良吩咐閨女,小蘭,快給老神仙磕頭!
崔蘭抬頭已經找不到老神仙了,二爺到外邊又抱起那條小狗。吃了半個餑餑後小狗還陽了,知道又蹭又舔地跟二爺嬉摸了。存誌叫崔蘭把熬好的藥盛到盆裏端進來,再找兩塊竹批子,找一條布條子。存誌用手巾蘸著藥洗了崔良的傷腿,然後用竹批子綁好,囑咐崔良,這條傷腿一個月內不能沾地,兩個月內不能用勁,三個月以後就正常了。
劉玉成也對崔蘭說,我們村有屠宰廠,回去我給你淘換點骨頭棒子,給崔大叔熬湯喝對骨頭會有好處。
崔家父女想千恩萬謝,卻不知該怎麼感謝。崔蘭向外送他們,存誌隨口問道,你們家旁邊這一片大房子住的是什麼人呀?崔蘭說,過去是我們村的支書,現在又起來了。
存誌小聲問二爺,這家人有什麼事嗎?
二爺似漫不經心地說,這家哥們兒弟兄多,老是打架鬧事,不是自己跟自己打,就是跟外人打,已經有不少年頭吃不上熟飯了,不管蒸餑餑還是蒸饅頭,總是半生不熟……崔蘭呀的一聲趕緊捂住自己的嘴,說得太對了,他們家有大事的時候都是借我家鍋灶蒸幹的……
二爺抱著狗又上了車,存誌搶著要推,劉玉成不讓,說你剛才幫著二爺治腿辛苦,哪還能再讓你推車。
三個人出村沒走多遠,就聽後邊有人大喊,老神仙留步!二爺對存誌說,等會兒你告訴他,過去他家院子裏有棵大槐樹,他結婚的時候把槐樹砍了打了家具,現在到集上再買棵槐樹苗栽上就行了。
不一會兒,一個漢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上來,對著小車上的二爺深深一躬:“我叫夏天元,就是天天吃生飯的那家人,求老神仙幫幫我們家。”存誌把剛才二爺的話學說了一遍,夏天元沒聽到老爺子親自發話,還有點不大放心,疑疑惑惑地問道:“就這麼簡單?要是槐樹種不活怎麼辦?”
二爺突然睜開眼,放心吧,就是插上根槐樹枝子都會發芽的!
孫月清現在成了老太太,反而更忙了,哪兒都離不開她,至少她自己是這樣覺得。甭說別的,先說天天清早一睜眼,就有多少張嘴衝著她要吃的:一窩雞、一大一小兩頭豬、三隻羊,二爺又撿來一條狗……還好,那條狗一刻不離地跟在二爺屁股後頭,一天到晚不知道它吃什麼,反正是餓不著。因為個頭就像是拿氣吹的一樣,眼看著一天比一天大。你說它不吃東西哪會長得這麼快?農家的日子就是這麼隨意又古怪,前些年度荒時除去人以外,其他會喘氣的東西全沒了,村裏幹幹淨淨、冷冷清清。這兩年人一不挨餓了,四條腿的、帶翅膀的一下子又多了起來,夜裏有了守門的,早晨有了打鳴的,院子裏火暴起來。前幾年二爺種下的幾棵小樹也都長起來了,該開花的開花,該結果的結果……日子是有滋味兒了,可孫月清卻感到自己的精氣神一天不如一天了。
最明顯的就是活兒多得頂著屁股門子,嘛還沒幹哪,自己就先感到累了。真要想幹了,又忘記該幹什麼,常常是想和麵貼餅子,端起盆來卻想不起要麵,鍋裏的水開得嘩嘩的,她就端著盆從東屋到西屋、從屋內到屋外地瞎轉悠……剛才醒來不知怎麼一眼搭上了門後邊的包袱,便猛地想起這還是大前天從歐廣明家拿來的,是要交給劉玉梅洗,硬是忘得死死的了。前些日子聽說歐家老爹快不行了,老鄰舊居的不去看看不合適,去了又覺著歐家屋裏實在髒得看不下去,炕不是炕,被不是被,就斂了一包該洗的東西。既然答應過廣明,就得想法把他跟玉梅撮合成了,讓玉梅幫著洗洗涮涮就是個很好的話頭……誰成想包袱拿回來放到門後的凳子上,就給扔到脖子後頭去了……人要是老了,就沒有一點招人待見的地方。她睡了一宿覺醒來,就跟拔了一天麥子那麼累。現在想通了,不管有多少事也在炕上躺著不動,一直等到東屋的兒子媳婦都起來,把孫子抱到她的炕上來。孫子若還沒醒哪,就摟著他再迷瞪一會兒,孫子要是醒了哪,就逗他玩兒一會兒,然後她才有精神從炕上爬起來,開始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