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他嘴上囑咐大夥兒要保密,這種事在村裏怎麼能保得住密,各個隊都是怎麼分的地,當天全村人就都知道了。其他隊都沒敢像四隊這樣幹,有些隊分給的是最壞的地,無論是分的好地還是壞地,都沒有敢再多加出半分的。村上的人當然也會議論,郭存先為什麼敢這麼幹,剛上來膽兒就這麼大?有精明的人猜測,可能是他不在乎當不當這個隊長,你若真把他這個隊長給擼掉了,反而是便宜了他,就可以出去砍棺材掙錢了。其實他並沒有幹出格的事,村上也沒有出麵幹預。四隊的人都覺得撿了個大便宜,很是得意,一個個的精神頭兒很足。
但讓郭存先不解甚至惱怒的是,大家占便宜歸占便宜,高興歸高興,卻並沒有因心裏滿意就變得心氣整齊,幹活賣勁兒,一到隊裏分工派活兒的時候,就又覺得一百個不劃算了,就像是白給他郭存先幹一樣,溜尖滑蹭,能糊弄就糊弄。他好不容易把人都吆喝到地裏,離遠了看一大片,人氣挺旺,走近了看卻一疙瘩一團,仨一群,倆一夥,有歇著的,有站著的,有說閑話的,有瞎嚷嚷的……窮吵餓鬥,真是一點不假。越散越懶,越懶越散,耗到收工一哄而散。他非常熟悉的這些老鄉親,竟變得讓他不認識了,他們非但不感激他,反而對抗他,合起夥兒來拿他當猴子耍。怪不得有人不願意當隊長,果然是誰有權力,誰就會受到抵製,哪裏使用權力,哪裏就會受到抵製。
男的如此,女的也好不到哪兒去。她們好不容易磨蹭到地裏,還沒幹多一會兒,就成幫結夥地去解手,一走半裏地,說說笑笑,一上午解上兩次手就下工了。有一天天氣不好,郭存先想在下雨前把活兒趕落完,就不信女人們會有那麼多尿,黑著臉遠遠地跟在她們後邊,以為這樣一較真沒有尿的女人就會回來幹活兒。想不到五林嬸子竟覥著一張灰灰的癟臉,大聲喊號:“老少娘兒們,隊長跟來驗尿啦,大夥都聽我的號令,解褲腰帶……褪褲子……蹲下……撅屁股……放水!隊長啊,看清了嗎?”
把個郭存先給臊的呀,真恨不得往她們的屁股上踢一腳。
但他沮喪而又固執,回家跟老娘說要讓雪珍跟著一塊下地,別人管不了,自己的媳婦還管不了嘛。倒要看看那幫老娘兒們還能玩兒出什麼花活?
不料自己的老娘卻死活不答應:“哪有剛過門的新媳婦下地的,我還不知道你的脾氣,吆喝不動別人就想叫自己的媳婦去帶頭,好給你作臉。可雪珍身子骨單薄,下了窪還不得叫你給累死!以前咱一家子都掙工分,還不是照樣挨餓。多虧你不掙工分了,才不浮腫。你不當隊長的時候挺明白,怎麼當了隊長倒不明白這個理了呢?”
有好多年了,郭存先沒見過老娘跟自己著這麼大的急。他嘴裏火燒火燎,卻不敢硬來。孫月清當然知道,她平時對郭存先順從慣了,為了要培養他的強梁性格,此時如果不跟他豁個個兒,就勸不住他。“兒呀兒,不是你沒本事,也不是隊上的人都成心跟你過不去,說到底是大夥兒心裏都明白,幹不幹是一回事,掙工分沒有用。你沒聽人家背後是怎麼說的?工分打不倒,社員受不了,幹活兒沒有勁兒,肚子填不飽。”
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傻的郭存先,此時卻被自己的老娘數落得腦子裏像塞一團牛糞。人他信不過,天也要“絕人”,在距離七月十五還有兩天的時候驟然變臉,鞭杆子雨整整抽了三天三夜。這到底是天出了問題,還是人出了問題?雨停之後郭家店成了一座孤島,四周一片汪洋……
他連門都出不去,看著眼前的大水嘴裏就像咬著一塊醃魚,又鹹又澀。這不就是他自己的味道嗎?原以為當隊長是命運的一種成全,豈知竟是對他的戲弄和糟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