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是他想錯了。以前走馬燈似的換隊長,換得大家對誰上來都不感到新鮮了,今天之所以能來這麼多人,都是為了分地。私下裏還有人說這是一次小土改,或者叫二次土改。第一次大土改的時候比這次熱鬧,每一戶都分到了土地;到公社化的時候也夠熱鬧,家家戶戶又都把地交了回去。現在聽說又能分回一點,到底分多少,怎麼個分法,分哪兒的地……自然是沒有不關心的。人嘛,沒有自個兒的一塊土,就找不到魂兒,心裏老沒底。俗話說“人吃土一輩,土吃人一回”。人活一輩子就是土裏刨食,靠土養活;死了後喂土,再被土吃掉。
郭存先甚至動心想把全隊的人拉到村口的麥場上,或龍鳳合株的前麵去開會,細琢磨又覺得不妥,這是自己隊裏的大事,眼下還不想讓別的隊知道,免得有多事的人反映給上邊,頭頭們下來一找茬兒幹涉,自己的計劃興許就幹不成了。他從屋裏拖出一條板凳,自己站上去,立刻高出全院子的人一大截,他掃視著密密麻麻各式各樣的一片腦袋,心裏有些緊張。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麵對這麼多人講話,而這些人今後的日子過得好壞,吃喝拉尿生孩子,都要取決於他了。想到此他又有些激動,強壓著內心的興奮,把臉繃得很緊,越發顯得棱角分明。他嘴唇輕輕抖動著,甚至連聲音也跟往常不一樣了:“注意了,別在下邊戧戧了。”
院子裏即刻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眼光都盯著他,有一種好奇,還有一種企盼。這讓郭存先感覺很奇妙,膽氣隨即也壯了起來,說話變得流利了:“咱們這兒的土質不大好,鹽堿地多,我從小就會背《土歌》,一個真正的莊稼把式都懂得按《土歌》上說的做。置下黃土,身不離土;犁出陰土,凍成酥土;曬成陽土,耙成絨土;施上肥土,種在墒土;鋤成暗土,養成油土;土來土去,終歸入土……”
“轟”的一聲下麵又亂了:“這開的是嘛會?怎麼說起數來寶了,這是要演節目啊!”
郭存先手裏拿個本子,用另一隻手使勁拍打著本子,提高了嗓門兒:“我下麵的話隻限於咱四隊的人知道,誰要是捅到外邊去,上邊怪罪下來,就先把你的地收回來。為嘛要這麼說,我為嘛一上來先給你們念《土歌》,說實話隻要我的計劃能夠順順當當地執行,以後吃飽肚子就沒問題了。”
院子裏立刻又靜下來。他接著往下說:“村裏規定,每人隻能借給四分地,鑒於咱們隊的地不缺,又都在北窪,鹽堿地多。因此我打算,把離村子最近的好地,按每人四分借給大家,好地不夠分的怎麼辦?再把遠一點的也是不錯的地劃出一部分,按每人四分五借給大家,這公平吧?”
院子裏齊聲喊叫:“公平,忒公平了!”
“就得讓存先這樣的人當隊長!”
“人家存先是個當官的料,一當隊長立馬像變了個人,四隊這回說不定有戲……”
郭存先又拍拍手裏的本子:“既然大家都覺得公平,等一下散了會每家留個主事的抓鬮,抓上哪一塊就要哪一塊。你們聽好了,這可是保命的地呀,你們分到手後願意怎麼種都行。不過我得把醜話說在前麵,今後隻能一早一晚,或者陰天下雨隊裏不出工的時候種自己的地,不準為了種自己的地耽誤了隊裏的活兒,鍋裏沒有碗裏也保不住,這個道理我不說大家也懂。誰要是為了種自己的地耽誤隊上的事,那可是要罰的,嚴重的說不定就再把你的地收回來。說話就快到七月十五了,老話說七月十五定旱澇,八月十五定收成,這時候地裏正叫勁,你們就不看看咱隊的地都荒成什麼樣了?我知道大家肚子裏都缺食,幹活兒沒勁兒,可天無絕人之路,依照老天爺的規律,鬧幾年災總要給一個好年成,不然把人就都餓死了,沒有人了老天爺還給誰當爺呀?所以我對今年的收成有信心,眼下咬牙拚一陣子,等收下糧食吃飽肚子,身上不就又有勁兒了嗎?今天分地,明天全體勞力都跟我下地,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四隊的人的確覺得心裏透亮,好久沒有這麼明白過了。以前隊裏無論有什麼事,都不會這樣明明白白地向大家交底。當頭的一般都認為,藏著掖著才能體現自己手裏的權力。
散會後,郭存先主持全隊的戶主們抓鬮,抓完鬮立刻帶著大家下窪分地。無論丈量到該借給誰家的地,如果旁邊剩下一點邊邊角角,也就打馬虎眼都白貼上了。沒有邊邊角角的便宜可占的戶,丈量完之後就再多讓出三分五分。他說這是老規矩,你去打油的時候,人家量完之後還再給你饒上半勺,或多倒上一沽子;到商店買布也是一樣,量好尺寸後人家也都再讓給你一寸半寸的。咱們量的是土地,而且還是借,並不是賣,更應該大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