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饑餓的人人都吃不飽的年月,傳說連朱老總都在中南海的湖邊和花壇樹叢間,尋找野菜挖下來吃,卻居然還有被撐死的人。
——她就是郭家店的二虎嫂子。
快到年根底了,上邊發下來救濟糧,每人一斤黑豆。這可是好東西,專治浮腫,還能給人增力氣。你想想,無論是大騾子大馬,早晨下地的時候抓一把黑豆塞到它嘴裏,拉一天的重活都沒問題,何況是個人?二虎嫂子從村裏將二斤黑豆領回家,立即分了三份。兩口人為嘛要分三份呢?她肚子裏懷著孩子,理應占兩份。把二虎哥那一份留出來,將其餘的一斤半順手倒進鍋裏,點上火炒了炒,就著鍋台就吃上了。
這個香呀,就別提了。她八十多天沒見過一粒糧食了,有好長時間覺著肚子裏的孩子都不動了。不動了也好,就在娘肚子裏多呆些日子,這種時候早生下來不是早受罪嗎?眨眼工夫,她甜嘴吧嗒舌的還沒覺得怎麼飽,就把那一斤半黑豆嚼完了,心裏還想這年頭怎麼嘛東西都不禁吃呀?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二虎那份也給嚼了算了。忽然又覺得有點口渴,還是先喝點水再說。她拿水瓢到缸裏舀了半瓢涼水,站在缸邊咕咚咕咚灌下去,嗨,好舒服,好像是飽了。
她摸著自己的肚子躺回炕上,覺著裏麵也有了動靜,像氣吹的一樣慢慢鼓了起來,而且越鼓越硬。她心裏非常美,飽了,這回可是真飽了,就這樣死了都值啦!
村裏人都說傻傻乎乎的二虎嫂子有一樣運氣還不錯,就在她死的當天郭存先回來了,他隻到家打了個晃,便提著斧子過來,幫著二虎哥裁對木頭,湊湊合合地打了副棺材,第二天將她給埋了。在這之前的幾個月裏,郭存先帶著王順,或者說是他跟著王順,走了足有三四百裏地,串了幾十個村子,做了上百口棺材。風俗是強大的,活著受窮挨餓,死了還忍心讓他們黃土蓋臉、連個房子也住不上嗎?所以出了喪事的人家但凡有可能,哪怕是卸門拆炕、砸鍋賣鐵,也要給死者做副棺材。這期間他派王順往郭家店的家裏送了四回糧食。當然每次就帶個十幾斤,好藏好掖,路上安全。也正因為有了他砍棺材掙的糧食和錢,全家人平平安安地熬過了冬天,沒有一個浮腫的,甚至在村裏也活得硬氣多了。
孫月清藏起來一點錢和糧食,想等到開春後最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逃難的人多了,選合適的好給郭存先說媳婦。不想她把這個打算跟兒子一念叨,立即就被郭存先頂回來了,兒子在外麵闖蕩了這小一年,經過見過,說話辦事有了不少變化,處處是一家之主的做派了。郭存先叫老娘別操這份心了,把家裏那點錢和糧食都用到活命上,千萬不能再鬧浮腫。真想要個兒媳婦還不容易,等他再出去的時候帶個回來就是了。聽聽這口氣,這孩子在外邊到底都遇到了什麼事?
郭存先怕村裏幹部眼氣,別再故意刁難他不讓出去,等天剛一暖和就蹽了。
他本來想往定山縣王家集的方向走,好再叫上王順。有他在可方便多了,能多攬一些活兒,還能多掙點錢糧。那小子油嘴滑舌的很會討主家喜歡,也能討價抬價。遇上有動大鋸的活兒,還可以給自己打個下手。可今年似乎比去年死人還多,砍棺材的活兒也多,他不能放著活兒不幹直奔王家集,在這家幹完了接那家,還有的向外村親戚傳信,說有個砍棺材的手藝不錯,價錢也好商量,竟然有時候在這個村子剛幹完就被另一個村子的人接走……一來二去的他就向西南方向插下去,離王順的家越來越遠。
這一天他背著工具兜子轉悠到了蓮花山的腳跟底下,一片非常鬆散的村子裏剛巧有人咽氣,便留下他砍棺材。幹他這一行全靠手裏的一把斧子,上下翻飛,左右開弓,砍出的大麵精光溜平,氣死刨子刨的。而且節省木料,什麼樣的木料到他手裏都能將就,大樹、小樹、檁條、船幫、破門板、舊木櫃,富有富的砍法,窮有窮的做法。如果木頭多,他會砍出一具宮殿般的福壽棺,棺頭高聳,沉實厚重,漆黑鋥亮。如果你家裏不富裕,木料都是窮湊合,他也會把棺材做得像模像樣,棺材板做成雙層的,裏麵塞上碎木屑、爛棒子,外人看上去棺材照樣厚厚大大,十分氣派,對得起死人,也給活人爭了臉。這年頭死了活著都不容易,死的閉不上眼,活著的對不住死的,所以郭存先這一手好活兒,給活著的積了大德,給死了的建了陰功。
農村死了人本來就是熱鬧事,鄉裏鄉親都要湊過來幫忙,這既講死人緣也要顧活人臉。因此他幹活的時候周圍總是圍著一大幫人,像看耍猴兒的一樣。大山邊上的人,一年到頭也看不到什麼新鮮玩意兒,好不容易來了個掄斧子砍棺材的,可不就成了一台大戲!那時候郭存先正年輕,有膀子好力氣,斧子掄起來就像一道道立閃,斧子刃如同長了眼,心到手到,眼到斧到,讓兩邊的人都看傻了。他自己也無比得意,這是一種風光,斧子越砍越帶勁……那個時候別看窮,人活得單純,容易滿足也就活得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