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帝國”確實不隻在郭家店,身份不是農民,骨子裏比農民更農民,而且還瞧不起農民的人,更容易鬧出“帝國”的悲劇。在小說的後部我借一個重要人物封厚的嘴說了一番話,郭存先的悲劇反而救了郭家店,以後的郭家店不會再稱王稱霸,卻會發展得更健康。生活總是有希望的。現實也確是如此,有些曾輝煌一時的單位,當第一代創業的霸主下台後,有的垮了,有的獲得了再生,郭家店應屬於後一種。
於是,“帝國”從構建到覆亡的悲劇,在一片興旺的繁華中顯得十分奇特。正是這種奇特構成了它的差異性和典型性。在一個大變革時期,要破除舊有的束縛,建立新的秩序,人的因素極其重要。
而人的概念在悄悄地發生著改變。人的概念的寬泛,帶來了文學概念的無限寬泛。這時候,對文學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尋找差異。差異是最珍貴的,因為有差異才有存在的必要。作家發現了與他人不一樣的東西,就發現了自己創作的價值。
這部書之所以耗費精力最多,說明它值得我下這麼大的力氣,它凝鑄了我的一種情結和責任,我自然就很看重這部小說。寫這樣一部書,我必須具有最起碼的自信:覺得自己的故事和人物不同於別人,自己對農村的感覺也是別人所沒有的,將這個“農民帝國”的故事寫出來是一件有意思,也是有意義的事。
一個好的故事可以涵蓋一切,它可以成全一部好小說。如果故事不能成立,立意蹩腳而陳舊,情節漏洞百出,人物就成了累贅,小說也必將成為災難。所以,我以為一個好故事,就是一部好小說,甚至就是一個好作家。對於作家來說,文學的才能大家都具備,隻有講述故事的才能才是罕見的,它考驗著作家的成熟度、觀察力和敘事技巧。
而支撐故事需要兩樣東西:一是屬於自己的稱得上是思想的東西,二是一些實實在在的文學意義上的細節。思想通過人物和故事表達,細節就是小說的血肉,好的細節對一部小說的成敗至關緊要。而細節是“虛”不出來的,光靠花裏胡哨不行,必須是些實實在在的東西。寫這部小說之所以耗費了這麼長時間,很多工夫都下在“實”處了。我對這部小說的期待也是這樣,無論寫得好壞,能讓人覺得是個實實在在的東西就行。
中國文壇近三十年來異常活躍的文學景觀,足以證實這種追尋差異的必要。
當代文學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不斷湧現新潮流。隨著社會的逐漸成熟,當代文學也成熟起來,個性強烈,色彩紛呈,形成了龐大的各具特點的作家群落。也隻有這樣,當代文學才有可能具備一定的自信,和現實對話,乃至和曆史對話。
中國的文學史極其輝煌,巨人如林。但概括為一句話就是:記錄了文學和現實的關係。我的全部創作都在力圖實踐這個原則。《農民帝國》所體現的也是這樣一種社會意識形態:中國目前正處於社會急劇變化的現代化轉換期,有張力也有矛盾,有機會也有困難。這種變革本身就有著巨大的社會批判功能,必然也會影響到文學進程的推進。
現實對人一直都在進行著雕刻乃至扭曲,因此現實主義文學也不是簡單地複製現實。作家對現實生活的探索和發現,應該符合現實生活本身的規律,又折射出作家對現實的人文關懷和深邃的理性思考,表達人性的要求與靈魂的渴望。我心目中的文學主體,就該以這種現實主義的魄力和勇氣,敏銳地忠實地多方位地表現當代社會的生活真實,呈現出一種開闊、凝重的品格。
然而,現實的本性是變化。世界在變,生活在變,人在變,文學在變,其實文學就從來沒有停止過變:魏晉辭賦有別於先秦諸子,韓愈能“文起八代之衰”,就是一次大變。歐陽修的豐贍,三袁張岱的自然,龔定庵的峭拔,直至魯迅的犀利,林雨堂的潑俏……文學也從未因內容與形式的變化而停滯……過去的文學給人類提供的是出類拔萃的精神和情感。
任何時代能夠流傳下來的,也隻能是精神和情感。在今天這個物欲極度膨脹的商品時代,人們最缺乏的恰恰就是精神和情感。因此,文學的命運不是將被取代,而是變得更加為人們所必需。
蔣子龍
2012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