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房子的格局和我家大致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他將客臥與客廳之間打通,客廳變得寬敞又透亮,門口轉角處顯眼的位置放著一架三角鋼琴,再過去是一架電子琴,以及各種我見過沒見過的樂器,我猜想他應該是音樂學院的學生,一個人住,生性古怪,喜冷,毒舌。客廳的另一端擺著一台跑步機,看其嶄新的程度,大概進入這個房間後還沒被主人寵幸過幾次。
“昨晚那首曲子叫什麼名字?”我站在幾步之外,凝眉望向他。
“我每天都會彈很多不同的曲子,你是指哪首?”
“第一首。”我想了想,又加了句,“陰沉陰沉的,好像走在萬丈懸崖的鋼索上隨時都需要提心吊膽,但又渴望這種極致帶來的清醒和快感。”
從進門後就一直專注炸雞的人忽然頓了一下,他眯著眼抬頭看向我,那目光與剛才判若兩人,帶著審視,仿佛要將我看透似的。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幹笑了一聲,心想難道是自己無意中哪句話不小心觸怒到他了?
好一會兒,他才搖了搖頭,說:“沒有名字,亂彈的。”
鬼才信!我憤憤地想,一定是他故意不肯告訴我,忒小氣了。
“我餓了。”我跟個老熟人似的坐到他邊上。
“冰箱裏有肉,但是我不會做。”他含混不清地說,專注炸雞二十年。
後來我才發現,他並不是真的有多喜歡炸雞,他隻是對肉感興趣而已,各種肉都能吃得心情舒暢。
果然如他所言,冰箱幾乎被各種各樣的肉塞滿了,而且翻遍整個冰箱我都沒找出一片菜葉來,連根蔥都遍尋不著。
半小時後,滿滿一桌肉,他對我的手藝持懷疑態度,夾了塊糖醋排骨小心翼翼地放進嘴裏,隨著他眉心慢慢舒展開來,我一顆懸著的心也放下了。
就這樣,我成了他的飯友,他告訴我他叫陸薄言。
陸薄言是個很簡單的人,雖然我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家在何處,但他隻要有肉吃,就什麼煩惱都沒有了,他吃肉的時候,仿佛全世界都是他的。有一次我忍不住調侃他,明明一把年紀了看到肉就幼稚得像個小孩,沒想到他一本正經地回答我:“二十四歲,我還年輕。”
但我知道,他有一顆蒼老的心。表麵永遠的釋然與開懷也掩蓋不了內心的滿目瘡痍,否則他的音樂,何至陰暗至此。
我爸最終還是結婚了,盡管我一早就知道我無力阻止這場婚姻。我爸結婚後回家的時間更少了,其實自打我懂事起我爸就很少回家了,所以對於他在或不在,我都沒有特別的感覺。但我得守著這房子,沒準有一天我媽突然回來了呢?我媽當初走的時候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但我知道,她一定會回來。
而每天放了學去給陸薄言做飯成了我的必修課,我媽大概是意識到和我爸走不遠了,生怕我會把自己餓死,於是在她在家裏最後的那段日子裏,隻要一有空就傳授我廚藝。我從前覺得做飯是一件麻煩的事,但每每看著陸薄言吃東西時好像擁有了全世界的幸福感,讓我又覺得做飯也是一件很有樂趣的事。
有一次陸薄言津津有味地吃著肉時,我打量了他半晌忽然感慨:“你真的從來不吃蔬菜……”
他嘴上還啃著排骨,含混不清地瞥了我一眼,說:“那些跟草一樣的蔬菜有什麼好吃的?我也很不明白,為什麼你每次都要做這些綠油油的菜,換成雞腿或者紅燒肉多好。”
“蔬菜比肉有營養!”
“哦,對了,我一直想跟你說,你下次能不能找個我看不見的地方去啃胡蘿卜?看到你啃胡蘿卜就像看到一隻兔子在我麵前活蹦亂跳,我真的要瘋了。”
“你……”我氣急,正要去掐他,這時門鈴忽然響了,他看了我一眼,無動於衷。
這幾個月我幾乎天天來陸薄言家,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來拜訪,原來他也並非深居簡出不與人交際啊,但是……這家夥聽到門鈴聲居然毫無反應,不停地往自己碗裏夾肉。
“有人找你。”我小聲提醒他。
“不可能,除了你,我在這裏沒認識的人。”
“那人家為什麼按你家的門鈴?”
“不知道,如果你有興趣可以開門去問問。”
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不禁連我都開始懷疑,這到底是誰的家啊?陸薄言就是這樣,他對自己不關心不在意的事情永遠保持一段距離,你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的視若無睹還是假裝,我曾經親眼見過他對無論多熱鬧的場景都仿若無視,有時候我會想,這個世界上究竟存不存在能讓他上心的東西?
門外站著一個長得十分漂亮的女人,約莫和陸薄言差不多的年紀,長發微卷,妝容精致,一身緊身連衣裙包裹出傲人的身材,她同我一樣,都微微一怔,大概沒想到陸薄言家裏居然會出現一個陌生人。她看我的目光有些奇怪,甚至連眉心都幾不可見地蹙了起來。
難道我們之前見過?
一分鍾後,我跟那個女人一同立在桌邊等著陸薄言酒足飯飽,跟他混得久了,他的性格、習性也漸漸捉摸透了,沒吃飽以前千萬別妄想他會答應你做任何事。但顯然,這個女人也了解這一點,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吃,並不過多出聲。
“有事?”等陸薄言吃完了,他才慢條斯理地問。
女人有片刻的失神,臉上有顯而易見的失落,她苦笑道:“我以為你會問我,怎麼知道你住在這裏。”
他搖了搖頭,說:“你既然已經站在這裏,我又何須再問這些多餘的問題。”
“薄言,你真的不回去參加比賽?大家都希望你回去。”
薄言……她叫他薄言,說明他們之間很熟。我仔細打量那個女人,她看陸薄言的眼光竟然有些迫切,即便是那個時候的我對愛情還有些模模糊糊,也大概猜到這個女人是喜歡陸薄言的。
“我為什麼要因為你們的希望去做我不想做的事?”陸薄言皺著眉反問,他的聲音很清澈,是天生的沒有攻擊力的溫和,說話永遠軟軟的,很是好聽,這也是為什麼在最初我能輕易記住他聲音的原因。
而此時,他軟軟的聲音平添了幾分慵懶,卻讓人覺得無法接近。
女人被問得接不下去話來,最後隻得弱弱地問了句:“薄言,人要向前看。”
“我也沒有拖自己的後腿呀。”他說著,忽然看向我,“你今天不用寫作業?”
言下之意就是,你在這裏不方便,煩請避一避。
我立刻很懂事地抓起書包就跑,關上門的時候似乎聽到那女人略帶激動的聲音,但他們談些什麼,說實話,我並不關心。很早的時候我就知道,陸薄言的世界豐富且複雜,他的內心像個巨大的迷宮,一不小心就會迷失,我不想有一天自己找不到出口,因而與他相處時總帶著一層防備。我想他也一樣。
這一年的春節過得異常冷清,我爸結婚半年,心已經完全到了新媳婦兒那邊,自然顧不上我。他們結婚後我爸就搬出去跟她們一起住了,他每個月給我打固定的生活費,數目可觀,雖然無法在精神上滿足我,但在物質上他十分慷慨。在拒絕他要求我去他新家過年後,我一個人在商場花光了一整個月的生活費,望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我有些恍惚,時間啊它真是殘忍,在人心上劃下一道道傷痕,想要痊愈有多麼難。從前每到這個時候,我媽就忙乎著給我整一身漂漂亮亮的新衣服,自她走後,我連件像樣的襯衫都沒再買過。
這個時候我真想我媽啊,也不知道她在哪裏,過得好不好……
我打電話給陸薄言,過了很久他才接起電話,聲音裏全是睡意:“哪位?”
“……”想來在他睡得正香的時候能接電話對打電話的人來說已經是莫大的恩賜,真的不要指望他還會去看來電顯示。
“陸薄言,我身上沒錢,回不去了,你能來接我一下嗎?”我懷著忐忑的心情等待他的答複,天知道我當時心跳以每分鍾多少頻率跳動著。這個時間點對陸薄言來說是休眠時間,他的作息跟正常人完全相反。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我幾乎以為他拿著電話已經睡著了的時候,他終於說話了:“你自己打車回來不行嗎?”
我鎮定地呼了口氣,說:“但是我身上沒錢了。”
“你的錢呢?”
“都給你買肉吃了,買了好多,糖醋裏脊、糖醋排骨、黑椒牛柳、大雞腿……”我煞有介事地報上菜單,還沒等我說完,陸薄言就打斷了我。
“地址。”
陸薄言來得很快,他看著我邊上七七八八的購物袋,眼神古怪起來,畢竟……這些購物袋看上去怎麼都不像是裝著肉。
“哭了?”他打量了我半天,忽然俯低身子直視我,我看進他漆黑明亮的眼裏,倒映出來的自己狼狽又怯弱。
“你打算怎麼過春節?”我繞開他的問話,拍拍身邊的座位示意他坐下。
“吃飯睡覺,還能幹嗎?有什麼不同?”他理所當然地說。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對你來說就沒有特別一點的日子?”我不滿地嘟囔道,他總是這樣,貌似對他來說從來沒有特別的事情。
他忽然抬手戳了戳我的腦袋,嘲笑我:“那些節日都是騙你們這些小女生的,走了。”
車子朝家的另一方向開去,他一手擱在車窗上,一手漫不經心地把著方向盤。今天是除夕夜,路上的車子不算多,天漸漸黑下來了,路燈五彩斑斕地閃耀著,在這個家人團聚的日子裏,我和他都是孤家寡人,我們都是沒有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