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島走後,小野拿出了自己的那台相機,逼著老師傅給修一下。這台相機隻是鬆動了一個螺絲,老師傅用工具擰了幾下,就好了。小野擺弄著相機,向老師傅顯擺起來,他說這台相機曾經為日本天皇拍過照片,有無上的榮光。
高天行和江泮來到修理鋪門口,高天行跳下自行車就往裏跑,剛進門,一把槍就抵在了他的腦袋上。高天行慢慢轉過身來,看到小野舉著槍,旁邊的椅子上是被五花大綁的老師傅,嘴裏塞著一塊毛巾。
“蹲到那裏去!”小野緊張地看著高天行,用槍指了下老師傅身旁的地方。
高天行舉著雙手,慢慢往前走了兩步,突然猛一轉身,手跟著一抖,一把匕首從他的袖子裏滑了下來,回手一刀,直插小野的脖子。小野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來,人已經倒了下去。
江泮跑進店裏,一把扯下老師傅嘴裏的毛巾,老師傅早已嚇傻了,哆嗦著嘴唇前言不搭後語地說,還有一個小鬼子拿了相機和照片,騎著摩托去憲兵隊報信了。高天行一聽,趕緊騎上自行車,追了上去。
江泮讓老師傅幫著,把小野的屍體抬到了店後的一個套間裏。這時,門口的電話突然響了,老師傅臉色煞白,不敢接電話。電話繼續頑強地響著,顯然是這邊不接那邊就不會善罷甘休,等到電話再一次響起來的時候,江泮接起了電話。電話是秋山和夫打來的,他已經查到了剛才打給他的那個電話,是精工修理鋪的。江泮說剛才是有一個日本人打過電話,但沒有打通,就走了。
電話已經暴露了修理鋪的信息,江泮知道這個店不能要了。她從兜裏摸出從照相館出來時帶在身上的三十個大洋,全都給了老師傅,讓他趕緊走。老師傅也知道,這裏剛才死了一個日本兵,修理鋪是再也幹不下去了,便草草收拾了一些東西,慌裏慌張地跑了。
江泮拿起小野的那台相機翻看著,相機是德國貨,這樣的相機她見過一次,那是一個英國佬到店裏洗照片,拿的就是這種相機。他告訴江泮,即使把茂昌照相館賣了,也換不來他的一台相機。有了這台相機,或許又可以多換點行動經費了。
高天行騎著車子在街上狂奔,不時躲閃著街上的行人。他拐過一條大街,想從弄堂裏穿插進去抄個近路。弄堂裏,自行車風馳電掣般地飛奔著,前麵的門洞裏,突然跑出一個三四歲的孩子,高天行扭了一把車頭,就在即將撞上孩子的一刹那,他一個下探撈起了小孩。身後,小孩的父親已經嚇呆了,就在他驚魂未定的時候,高天行手一揚,孩子穩穩落在了父親的懷裏。
自行車駛出了弄堂,前麵馬路上,鍋島騎著摩托車飛馳而過。高天行用力蹬著腳踏板,自行車幾乎要飛起來了。前麵不遠處就是憲兵隊司令部了,遠遠地可以看見飄揚的太陽旗,還有崗樓上站崗的日本兵。
崗樓前,鍋島的摩托車停下了,站崗的日本兵還跟他打了個招呼。就在這時,緊隨其後的高天行飛馳而來,他從還在疾馳的車上跳下來,雙腳一抬踢向了兩個站崗的日本兵。日本兵轟然倒地。鍋島一回頭,高天行揮起匕首向他紮去,隨著寒光一閃,鍋島的脖子被割開了一道口子,鮮血瞬間奔湧而出,手裏的紙袋也扔了出去,高天行一把接住,跳上自行車一溜煙跑了。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幾秒鍾時間裏,崗樓上的日本兵舉槍射擊時,高天行已經拐進了深深的巷子裏。
天擦黑的時候,老蒲已經把兩個鬼子的屍體處理好了。高天行建議還是投進黃浦江裏,天黑透以後,幾個人一起把這件事辦完,都鬆了一口氣。
黃浦江邊,風緊一陣慢一陣地吹著,吹亂了江泮的頭發,她和高天行還是第一次這麼心情放鬆地在黃浦江邊漫步。
江泮說她有個秘密要告訴高天行,沒等江泮繼續說下去,高天行說他心裏也有一個秘密,要對江泮說,這個秘密一直壓抑在他的心裏,快要讓他崩潰了。因為這個秘密,高天行每天承受著痛苦的折磨,他要等江泮說完,把自己的秘密也說給她。高天行已經下了決心,哪怕是萬劫不複,他也要把那件事情告訴她。
江泮要告訴高天行的秘密,和秦心藍有關。自從上次高天行委托江泮查找秦心藍的仇家以來,她動用了組織上的大量關係去追查,現在終於有了消息。這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當江泮說出那個人的名字的時候,高天行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周使能就是聶謙,聶謙就是周使能。
高天行愣了半天,讓他不明白的是,這個聶謙,為什麼要改名叫周使能呢,莫非就是因為怕秦心藍尋仇?不管怎麼說,殺人償命,這是規矩,他不管叫聶謙還是叫周使能,都不應該不守這個規矩。讓高天行顧忌的是,現在日本人在追殺周使能,如果他殺了周使能,那不是和日本人穿了一條褲子?一個是國恨,一個是家仇。這其中,該作何抉擇?也許,對於周使能,更應該顧全大局,事實上,周使能這個人在大節上還是有許多可圈可點的地方,他積極抗日,算得上是一名明事理的愛國誌士。可是如果不殺周使能,秦心藍那邊又怎麼交代?當然,在這個時候,高天行在骨子裏還是不大相信周使能就是聶謙的,為了謹慎起見,他還要再做一些求證。
江泮的秘密說完了,該高天行說了。他沉吟半晌,歎了口氣,說他知道一些關於江泮哥哥江秋聲一家的事。江泮沒有讓他再說下去,突然說自己還有要緊的事,便匆匆忙忙跑開了。江泮的離開,讓高天行意外,她為什麼不肯聽下去,莫非她知道了什麼?她是不肯接受自己的懺悔嗎?江秋聲和小雅是因他而死的,小雅肚子裏的孩子也是被他傷害的。高天行感到自己就是一個罪人,他需要一場審判,好讓良心得到救贖。可是,在這場審判還沒有開始之前,法官卻突然退庭了。
高天行站在江邊,看著江泮遠去的背影,任由冷風吹著他。高天行看著黑漆漆的黃浦江,突然發瘋一般對著江水歇斯底裏地狂叫起來,這狂叫聲猶如野獸咆哮,把他心裏淤積的壓抑和痛苦多少釋放了一些。
不知道在江邊站了多久,高天行看著遠處燈火闌珊的上海灘,臉頰上落滿淚水。他像沒有了知覺一樣,慢慢朝著燈火處走去。他要去找周使能,把心中的疑問搞清楚。
周使能原以為江秋聲被殺以後,高天行就會疏遠江泮,可事實證明,他們卻越走越近。按照常理,高天行殺了江泮的哥哥,本該心生愧疚不再見江泮,可是高天行卻恰恰相反,兩人見麵的次數愈加頻繁了。周使能知道,高天行是個負責任的男人,他一定是在幫助那個女人做什麼事,以此減輕自己的負罪感。
周使能也一度有過把高天行殺了江秋聲的事透露給江泮的想法,可想了想,他還是放棄了。《三國誌》裏早就說過,“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跟江泮把這件事情講明白不難,可如此一來,就怕留不住高天行了。可讓周使能擔心的是,如果不挑明這件事,他們孤男寡女相處得久了,會不會日久生情?江泮是地下黨在上海的一個小頭目,如果不是因為聯合抗日,周使能早就派人殺了她。現在,盡管國共是聯合抗日,可是,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從大局來看,日本人早晚會被趕出中國,小鬼子一旦被打跑,國民黨和共產黨,恐怕就不會相安無事了。如果到時候高天行受了江泮的蠱惑,那麼,他的槍口對準誰,就很難說了。
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周使能覺得,阿美是喜歡高天行的。既然阿美喜歡高天行,何不慫恿阿美去追他呢?這樣一來,既可以讓阿美得到如意郎君,又可以拴住高天行的心,可謂兩全其美。想到這裏,周使能會心地笑了。
今天有“閑心”去想這種事,是因為周使能的心情不錯。下午,他接到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國軍打下了台兒莊,這是中國軍隊打得最漂亮的一戰,殲滅小鬼子一萬多人,國民黨方麵參戰的將士四萬六千人,傷亡失蹤的也有七千五百多人。盡管傷亡慘重,可是台兒莊一戰,最大的意義是給了小日本一記有力的重拳,打擊了他們的凶焰,鼓舞了全國軍民堅持抗戰的鬥誌。
因為高興,周使能早早把手下的人放了假。他晚上還要去見重慶方麵來的一個故交,看看時間快到了,這才收拾了東西,讓阿美留在辦公室,自己走了。
周使能剛走,高天行就趕到了泰亨堂。既然周使能不在,他想能從阿美那裏側麵了解一些事情,也是個辦法。兩人說好了去吃飯,來到街上一家店麵不大,看上去還算幹淨的小店。店裏麵隔斷出一些火車座一樣的小格擋,兩人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壺酒。阿美認識高天行這麼久了,還是第一次獲邀出來吃飯,顯得很高興。沒等高天行張嘴,她便說要喝一點酒慶祝,這也是高天行的想法。酒上來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兩人都有些拘禁,說的都是些不鹹不淡的話題,要讓尷尬盡快轉變為自如的最簡單辦法,就是喝酒。此時的阿美,已經不見了平素裏那副精幹的做派,倒更像是個初涉愛河的姑娘,羞澀中含著期待,矜持裏裹著熱烈,兩人不覺間都喝得臉色紅潤,卻還興致盎然。
街道上,不時有黃包車跑過,行人寥落,熱鬧了一天的上海灘開始安靜下來了。一輛黃包車上坐著任非常,身邊是打扮妖豔的婉兒,依偎在任非常的懷裏,很親密的樣子。
“任爺,咱們去哪兒呀這是……”婉兒問。
“怎麼?還怕我把你賣了?”任非常在她的臉上摸了一把。
“隻要任爺高興,隨您的便。”婉兒笑得花枝亂顫。
任非常轉過頭去,不經意間,看到一家飯館的窗戶裏,高天行和阿美正在喝酒,兩人似乎都喝高了,舉止有些僵硬。任非常叫停了黃包車,掏出兩塊大洋塞到婉兒手裏,讓她自己回去,跳下車走了。
任非常進了飯店,找到高天行和阿美喝酒的位置,站在格擋的半截門簾外,聽著裏麵的動靜。飯店的夥計有些疑惑,過來剛要說什麼,任非常塞給他一張票子,要了旁邊的格檔。那一邊,阿美的話明顯多起來,高天行還在一個勁兒地勸著阿美喝酒,從高天行的話語中,任非常聽出來了,他並沒有喝多,那麼,他這麼幹又是有什麼目的呢?莫非他要酒壯色膽欺負阿美?他高天行要是這種人,那自己可是看錯他了。
阿美已經喝高了,語無倫次地大著舌頭,嚷著還要喝。高天行給她倒上酒,問道:“聽說你跟了周先生六年,是吧?”
阿美把酒灌進嘴裏,傻傻地望著高天行,認真地點了一下頭,伸出指頭比畫著:“六年!”
“那你認識……聶謙嗎?”高天行小心地問。
“聶謙?”阿美搖頭,“我不認識聶謙,我隻認識……周使能。”
“你沒聽說過聶謙?”高天行追問。
阿美望著桌子上的酒壺,醉眼蒙矓地說:“酒……酒壺不,不一樣,可……可酒是,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