餛飩攤不大,炭燒的爐子上支著鍋,冒著熱氣,幾張桌子圍在四下。任非常要了一碗餛飩,坐在了高天行對麵。他拿起湯匙,講究地舀了匙湯,晃了晃,潑在地上,這才仔細地喝起來。他的眼睛,不時飄向對麵的高天行。
高天行的一碗餛飩已經見了底,他掏錢放在桌上,起身朝外走,走到任非常身邊時,任非常突然伸出一隻腳,要絆高天行。高天行大半個身子已經出去了,換作是一個沒有功夫的人,失去了重心的身子一定要倒出去,但高天行卻自如地控製住了身體,他看了一眼任非常,任非常也在看著他。高天行笑了一下,從任非常那條滋事腿上邁了過去。
天黑的時候,任非常回到無疾中西醫診所,任海龍鐵青著臉正在等他。從任非常身上濺著的幾滴血漬,任海龍就知道兒子今天又在街頭惹是生非了,劈頭蓋臉給他一頓臭罵。任非常表麵上聽得很認真,心裏卻並不當一回事。多年行走江湖的任海龍知道,真正的功夫是藏起來的,不是用來顯擺的,任非常這麼顯擺,與那些街頭賣藝的把式又有什麼區別?
隔壁的秦心藍跑過來,勸任海龍不要生氣。秦心藍是任海龍的養女,二十出頭的年紀,在廣慈醫院做護士。這個女兒生得標致,唇紅齒白,十足的美人胚子。任海龍雖然脾氣火暴,但對這個女兒卻是言聽計從,寵愛有加。而秦心藍呢,卻什麼事都向著任非常說話。本來,秦心藍知道任非常又出去花天酒地,還很生氣。這大上海是個花花世界,就像個大染缸,能把男人染得紅紅綠綠。可是聽到二爹在劈頭蓋臉地責罵任非常,她立時就心疼了。
“二爹,這事也不能全怪我哥。這上海人本來就狗眼看人低,聽到外地人的口音,就是個賣菜的小商小販,都能把自己當皇帝了,夾都不夾外地人一眼。”
任非常借坡下驢:“我不對!不過,我覺得讓上海灘的人知道知道咱們的厲害,也不是什麼壞事。”
任海龍氣道:“不是壞事是好事?我看你連自己是做什麼的都快不知道了!”
“行了二爹,哥都回來了,快說正事吧。”秦心藍說。
原來,任海龍接到的那封密信,是有一個非常要緊的任務——明天早晨七點,上海北站,刺殺一個人。這個人是蔣介石派來和小鬼子議和的。殺了他,立的才是威名。
“這單活兒,你去吧。”任海龍大手一揮,說,“記住,務必幹淨利落,不能留半點痕跡!”
任非常不滿,好不容易遇到了這麼一單能揚名立萬的大活計,父親還不讓留名,這是什麼道理?任海龍一直把“刺客心裏有大義,殺手眼裏才是錢”這樣的話掛在嘴邊,這一次估計也是為了所謂的大義,任非常沒再說什麼。
一旁的秦心藍忙問:“二爹,我呢?”
“待在家裏。”
“不,我就要去!”
“不行!”任海龍的語氣不容商量,見秦心藍一直拉著臉,又安撫起來,“心藍,你畢竟是女人,不能總跟著男人飄在江湖上,在醫院好好當你的護士,將來找個好婆家。”
“二爹,我不願意當護士,我就想天天和你還有非常哥在一起,反正這輩子我不離開這個家。”秦心藍說這些話的時候,看向一旁的任非常。
第二天一早,任非常準時來到了上海北站。上海北站外的廣場上人山人海,接站的人們站在站台上,探著腦袋往裏看。任非常穿著一身短衫,戴著鴨舌帽,肩上搭著一條毛巾。他拉著一輛黃包車,站在人群裏。突然,一個女人走近了他。任非常坐在車扶手上,在別人看來他似乎是假寐,但其實他的目光正密切地注視著站台。
女人上了車,任非常頭也不回地說:“等人呢,不拉活。”
“那我坐一會兒,走累了!”
任非常覺得這個聲音異常熟悉,猛然回頭發現,坐在車上的,正是他的妹妹秦心藍。她到底是來了。
秦心藍看到任非常這副打扮,不由得嘿嘿笑起來。
任非常警覺地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道:“快走!”
“來都來啦,不走!”秦心藍大大咧咧地說。
“要是讓爹知道了,罵我都算輕的。”
秦心藍白了他一眼,說:“腿長在我身上,他怨不到你。”
任非常有些無奈,隻好叮囑她:“那你記好了,隻準看不許動手。”
秦心藍笑起來,爽快地說:“行,聽你的。”
按照小白鞋提供的信息,高天行也準時來了。他夾雜在人群裏,不經意地看著四下,看到打扮成黃包車夫的任非常,他有些意外,這個人如此扮相,應該也是有備而來。莫非小白鞋信不過自己,才又找了這個人來雙保險?
一輛黑色的轎車開進了站台,車上坐著一個身著中山裝的男人和一個年輕幹練的女郎,一看都絕非等閑之輩。這二人也確實有些來頭,男人是國民黨軍特處上海特區區長周使能,上海淪陷後轉為別動隊總指揮。那位幹練的女郎叫阿美,是周使能的得力下屬,在多次刺殺行動中都有著出色的表現。周使能早晨剛剛得到密報,有人要刺殺遲梅亭,隻好匆匆趕到火車站。據他分析,刺客的目的,應該是希望用暗殺來提醒政府積極抗日。日本人太可恨,看世界地圖就會發現,日本就像是趴在中國麵前的一條毒蛇,時刻張著嘴吐著信子,恨不得隨時都要一口吞下中國。
周使能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給阿美遞個眼色,兩人都掏出手槍,給子彈上了膛。
三路人馬一齊來到火車站,他們都在等著一輛火車的到來,而火車上坐著的,就是他們各自要找的人。
火車快要進站了。在包廂裏,遲梅亭接過侍從遞過來的禮帽,對著鏡子戴好,又披上風衣。遲梅亭五十多歲,是割據一方的軍閥,此次來上海,是為與日本人和談。遲梅亭一直認為,國家孱弱,與虎對抗,無異於往虎嘴送食。這次之所以委曲求全來見日本人,也是為了黎民百姓免受戰火之災。弱肉就得被強食,日本怎麼也算是中國的鄰居,一衣帶水,千百年的關係,是割舍不斷的,被日本強食,總比被英國、德國和美國強食要好吧?遲梅亭知道,他的這番見解,也有許多人認定是謬論,政見嘛,誰對或錯不是眼下能判斷得了的事,最好的辦法,就是交給曆史去評判。
在火車上的這一夜,遲梅亭失眠了。對麵住著幾個日本人,嘰裏呱啦吵了一夜,隨從幾度想去理論,都被他製止了。就是他們不吵,遲梅亭也未必能睡著。日本人是什麼?那可是一頭躺在枕頭邊的老虎呀,想不失眠都難。
住在遲梅亭對麵包廂的,是留著八字胡的日本議員河村。車馬上要到站了。河村穿好了黑色禮服,接過侍從遞過來的拐杖,眼睛投到窗外。窗外的樹木和房屋在飛速地倒退,朝陽給萬物披上了一層金甲。他這次來上海,是來和談的。軍部的那些人簡直是瘋了,中國是一頭笨重的大象,日本是一條聰明的蛇,難道他們真的會愚蠢地認為,蛇能一口吞了大象嗎?一旦這頭大象醒過來,那蛇的後果可想而知。
按照行程,火車到站以後,說是有一個叫秋山和夫的人會來車站護送他回旅館。秋山和夫原本是黑龍會的一個堂主,到了大上海,竟然出入政壇,呼風喚雨起來了。河村覺得,讓這種人來保護他,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不過,凡與政治掛上鉤的人,都是演員,心明明是黑的,說出的話卻句句漂亮。如果沒有變色龍的本事,在政界隻能身敗名裂。在這一點上,河村還是挺佩服他的。隻是現在秋山和夫跟土肥原賢二將軍來往密切。土肥原賢二主戰,他主和,土肥原賢二真有這麼好心嗎?
火車還沒有進站,幾個身著黑禮服的人便護著河村從包廂裏走出來,恰好在包廂門口遇到了迎麵而來的遲梅亭。河村微微鞠躬,側身讓路。
遲梅亭本來是想讓河村先走的,手下人起初也是這個意思,說怕日本人不高興,可看到車廂裏旅客投過來的目光,他先想到的是不能讓大家覺得他怕了麵前的這個日本人。他故意嗬護手下,在中國人的地盤上,他們有什麼資格高不高興?隻有把腰杆挺硬了,他們才能把你當人,對待日本人尤其要如此,遇虎他們是貓,遇貓他們成虎。
遲梅亭挺了挺身子,目不斜視徑自朝前走去,他用餘光看到那幾個日本人臉上的表情,顯然是對這樣的衝撞感到惱火。可既然那個日本主子都先矮了三分,他的奴才有什麼好張狂的。河村的隨從顯然對遲梅亭的無禮很是不滿,低聲對河村發著牢騷:“一個沒有禮貌的民族,隻能滅亡。”
河村微微一笑,反問:“如果他的沒有禮貌是因為仇恨呢?”
隨從語塞。
河村說:“如果每個中國人對日本人都如此無禮的話,大日本帝國就岌岌可危了。”
站台上,火車剛一緩緩進站,接站的人們便開始湧動起來。車頭冒出一股白色的霧氣,瞬間,蒸汽彌漫了整個火車站。
車門剛一打開,下車的人和接站的人便湧到了一起,整個車站頓時熙熙攘攘,像沸騰的開水,變得熱鬧起來。高天行和任非常各自朝貴賓包廂的位置擠去。霧氣還沒有散,加上人太多,他們沒有注意到彼此的存在。
隨著白色的霧氣漸漸散開,貴賓車廂的門才打開。遲梅亭和河村先後從車廂裏走了出來。低著頭的高天行和草帽遮臉的任非常都逆著人流朝貴賓車廂靠近。高天行的手已經伸進懷裏,他的眼裏隻有穿黑色禮服的河村,再無別人。任非常抬著頭,蝴蝶刀從袖子裏滑到了兩指間,充滿殺意的眼眶裏,隻有穿著白色西裝的遲梅亭。
他們身後不遠處,周使能和阿美分明都已經嗅到了殺機的味道,卻找不著製造殺機的源頭。他們提著手槍拚命朝前擠著,可逆流的腳步還是太慢。周使能舉槍朝天鳴示,“嘭”的一聲槍響,站台上出現了短暫的寂靜,隨後人們便抱頭亂竄,車站裏亂成一團。
剛跨出車廂門的遲梅亭略一怔愣,隨從便將其擋在身後,其餘的人護著他退回車廂。就在這時,蝴蝶刀帶著風聲,旋了過來,從一個隨從脖子處旋過,一道整齊的劃痕處突然湧出鮮血,隨從直愣愣地倒在地上。幾乎與此同時,一顆子彈向著河村飛來,旁邊的助手一把推開河村,子彈正中助手眉心,他直挺挺壓在河村身上。
高天行眼看著河村消失,抓起一顆石子,石子呼嘯而去,到了車廂門口突然改變方向,朝河村撲來。情急之下,保鏢一把拉開河村,護著河村朝車廂裏去了。
高天行和任非常用眼角互掃了一眼對方,在短暫的驚疑之後,兩人一人舉槍,一人甩出蝴蝶刀朝貴賓車廂奔來。遲梅亭和河村的保鏢已經橫成一堵人牆。保鏢死了幾個,剩下的幾個開始躲閃。
在站台的角落裏,早就來了的秋山和夫一直在觀看這場預謀的暗殺。他旁邊站著的手下,就是昨天在飯館門口刺殺滿優身邊男子的那個人,他叫滕田。秋山和夫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嘴角掛著一絲冷笑。突然,秋山和夫看到任非常正施著的蝴蝶刀,愣了一下,麵前的任非常竟然幻化成了另外一個人:年輕時候的任海龍。那可是自己的老朋友啊,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一定與任海龍有著什麼瓜葛。
站台上,任非常緊逼遲梅亭,高天行緊逼河村。身處兩人後麵的周使能槍口對準了高天行,就在他扣動扳機的千鈞一發之時,一枚飛針呼嘯而來,直刺周使能的手腕,周使能手裏的槍“當啷”落地,射出的子彈貼著高天行的臉龐飛了出去。
站台外,警笛長鳴,軍警們蜂擁而來,圍住了站台。
秦心藍見勢不妙,喊任非常快走。然而刺殺任務沒有完成,任非常哪裏肯甘心?他還是要往前衝,被高天行一把拉住了:“逞什麼能,快撤!”說話間,一顆子彈朝著任非常飛來,高天行一把將其推開,子彈幾乎是貼著任非常的耳朵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