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季卿道:“師弟,辛苦你了。”李文彬道:“小弟不辛苦。運功是日常功課。師兄若勞累,便歇一會,不忙說話。”
任季卿說道:“我會歇息了。就算勞累,也隻一時半會的事,以後便舒舒服服的不再受苦,不用勞累,也不用記掛著上京城去見她,也不用理會什麼皇上了。皇上大得過閻羅老子麼?閻羅老子請我作客,我就要去了……師弟,你聽我說,你須得把我帶回山洞,你在山洞裏仔細的看,師傅有些東西留下來,或需人去做……唉,我隻覺身子好沉重,怕走不動了。師傅是個奇人,我這般神智不清,也被他教得一身武功……師傅說當年力敵群雄,宇內並無抗手……他卻另有隱秘,你須得仔細留心。他說過的什麼寶?我卻記不真了,我隻記得當日進洞,讀了你留下的字句,才曉得你是師弟。忽然之間,覺得自己是天下間最不祥的人,拋了父母在家,自己出走不歸;青梅竹馬的一個心中愛極的女子,卻無力護衛,由她入皇宮受罪,我在民間受苦;師傅死了,自己卻在外邊遊蕩,一點不知,更說不上送終安葬;好不容易有個師弟把事做了,卻又把師弟打下懸崖!這我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還有什麼好處?那時倒沒有想到去死,狂亂之中也辨不清有幾張紙是你寫了字的,隻胡亂拾起幾張便衝出去尋你。又怕記不清你的姓名,那幾日是整天喊著‘李文彬’、‘李文彬’,山上山下的找。你從懸崖跌下去,又何須到山上找?那時我想不到了。那山崖又高,到下邊甚是不易。不知我繞了多少時日,才算到了崖下,卻什麼也看不到。那地方又大,又有野獸,我想你是不能活了,但總要眼見為實。我仍四處尋去,也記不清曾到過哪裏。常有人追著我,鬼鬼祟祟說我有什麼圖。我一發作他們就逃了。我有什麼圖?難道手拿的幾張紙是圖?那是師傅的東西,後來不知丟到哪裏去了。”
李文彬在任季卿身側,見他雙眼隻是望著遠方,知他沉湎於往事。按住他後心的手,可覺他的心跳時而滯緩時而急促。此是傷重之人所極不宜的。但事到如今,無法可想。聽得他喘息兩下又接著說道:“那時我年歲幼小,真個是無憂無慮。或者禍根便在那時種下了?那時她父親帶了她姐妹來,父親便讓我叫她們‘表姐’。她們年紀尚小,但已是貌美如花。劉家兩姐妹的美名,乃是遠近皆聞。大表姐比我大得幾歲,已嫌我不懂事,常隻跟了大人說話。她呢,隻比我大兩個月。我一見她就歡喜了。家中誰和我一起玩兒了?父親是朝廷命官,不知怎的有做不完的事,見不盡的人,平日就隻請了塾師教我讀書。母親也不陪我,說我長大成人,豈能貪玩?倒是她肯陪我呀。她一個女孩兒,卻也懂事。他們家住得又近,她來我家,我到她家,哪裏有些什麼分別?
“那一天天氣真好。已經是春天了。樹上也開了花,那桃枝上的花一串一串的緋紅,便是盛裝的新娘子一般,風一吹,輕輕的擺,就像招手喚我過去。我和她正在花園裏,看著花看著樹。我知她也想到新娘子了,她的臉慢慢地紅了起來,真是好看,比桃花更好看呢,桃花不會說話,她會笑會說。她見我望著她,臉更紅了,說:‘到那邊去,看池中的魚兒。’我便牽她的手,她卻一縮手,自往前走,又回過頭對我一笑,說:‘去呀。’我便跟她到池邊,給魚兒喂食。看一會,見那邊草長,便揀些粗壯的,各自折了幾根,相互交叉打了結,每人持定自己那根,一拉扯,誰的草斷了就算輸了,輸了要聽贏家的話,不準生氣惱人。這般玩意兒女孩子怎能是男孩兒的對手?我這結打得好,專門用粗壯處尋她那結的柔弱處,就多是我勝了。那天我先勝兩盤,她也勝了一次,我再勝了一盤。大家都高高興興,她的臉更紅潤了,勝似一朵豔麗的桃花在笑,笑得我隻顧看她了。我說:‘表姐,你就如新娘子般好看,我真喜歡看你這般臉紅潤潤的比桃花更俏呢。’她聽了忽然便不高興,說我胡言亂語。大家說好的,隻要是心裏話,說清楚了不準生氣,我說的真是心裏話呀。我見她不高興,便說:‘表姐,我說的是心裏話呢。’她似更不高興了,低了頭要哭。我慌了,忙拿起她的手說:‘表姐,表姐……’她不容我說,站起身來就走,一邊走一邊流淚。我跟了她去,也不知什麼地方開罪了她,不知該說什麼好。母親見她哭了,罵了我一通。又問她,她卻隻說我鬥草時欺負她,全不提我說過的話。但得她歡喜了,罵我又有什麼要緊?那時我不知她的心思。現在想來,也不用拿桃花來比較她,總得和她在一處,也不必說話,自心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