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說道:“不敢。小老兒不過多活了幾年,卻是最喜此物。這邊蟹青色的大蛐蛐,乃是名種了,有個名堂,叫做‘大將軍’。你看它頭形豐隆且亮,鬥線又寬,任你看那一處,都是佳之極矣。這‘大將軍’戰無不勝,每次出戰都是把對手逼向盆邊。對手知機的便逃。也有鬥的,便是非死即傷了。此物深居大院,平常是不輕易出場。今日裏大夥兒得見,也算是有眼福了。你仔細看這頭、這頸,你看這雙翅這雙後腿,果然是百不一見的寶物。所謂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說的就是‘大將軍’了。咳,對麵這一頭卻是古怪,你看它頭細頸寬卻無鬥線,身軀又弱小,伏在那裏,怎有力氣相鬥?若是上戥而稱量,實懸殊哉!極難對局矣。不過事有不可一概而論者。此小蟲通體而觀,另有一番格局:項青而布紅斑,竟有一對紅牙,最奇是雙翅,你細看這這乃是左陰而右陽,可稱異種。那一年小老兒曾在山東見過一次,那小蟲與此子甚相近,其主直把它當作寶貝,據稱有個外號叫‘鴛鴦刀’,那就不可以常理推之……據說這兩日,此子已連勝七場,打敗了數頭極有名氣的對手,昨日連城西裏沈萬三的名將‘黃驃騎’亦敗在它的牙下,負傷而逃,氣得沈萬三當場發誓今年不再鬥蟀!這才交白露,若今年不再鬥了,日子難捱呀!嘿嘿,輸了銀兩是小事,這一口氣怎麼咽下去?怕這小蟲也掙了不少銀子了。如此城中哄動,便有了今日裏兩雄相遇。這一回不知賭的多少彩頭,真是一場龍爭虎鬥了。”
老者話音雖輕,旁邊仍有人聽了插口道:“這小蟲每戰則勝,隻怕遇到的對手都是虛有其表,空自高大,實是‘二先生’……”話未說完,那幾個錦衣漢子的眼光已像利箭般直射過來,嚇得說話的人連忙住口,自知拍馬拍到了馬腿上。當下訕訕的擠出人圈外去。
兩頭蟋蟀在盆中悄悄的沒有動靜,倒是圍觀的人群有了響動。各人交頭接耳,卻也不敢大聲說話,隻怕驚擾了盆中兩隻小蟲。隻聽得一人悄聲道:“‘大將軍’沉穩待敵,那土狗自不敢輕易啟釁了。”另一人輕道:“隻怕是‘大將軍’的威勢已經嚇壞了它。”旁邊又一人說:“兩位兄台所見甚是。然‘大將軍’從未有與敵相持如此之久者,這小蟲也有點門路。”先前說話的兩人便點頭,連說:“仁兄說的有些道理。但相較之下,‘大將軍’仍占上風。”李文彬隻覺周圍人聲嗡嗡的響成一片,想是都在議論兩頭蟋蟀。隻是大多聽不真切。
這時一個錦衣漢子說道:“趙老蟈,你這手下卻也是不賴呀!今日怕真是棋逢對手了。且引它一引,叫它們相鬥去!這般下去耗到何年何月方了?”李文彬便見他拿起一支毛筆模樣的東西來,輕輕地向“大將軍”的頭上掃去。
“大將軍”被輕拂了兩三下,便見有騷動不安之狀,一對厚實大牙微開,頭向左右擺動一下,卻俯低了,似乎向前動了一動,又似乎未有動作,雙翅忽然抖動,發出“瞿、瞿”的響聲,渾厚低沉,略帶沙啞。眾人一齊低聲喝彩。任是誰再不懂蟋蟀,光聽眾人彩聲,也知此蟀真個是不同凡響了。
“大將軍”隻鳴了兩下,便停下來,觸須擺動,仍似搜敵。那錦衣漢子再輕掃它兩下,“大將軍”被撩起了性子,鳴得急了響了,大有躍躍欲試之勢。看那邊灰暗的“鴛鴦刀”,仍是呆頭呆腦,雌伏不動。
錦衣漢子道:“趙老蟈,且讓我來引一引你的寶貝蛐蛐,才好相鬥。”也不等對方說話動作,手中那支毛筆模樣的東西便向“鴛鴦刀”頭上掃去。
“鴛鴦刀”被掃了一下,向後退了一步。李文彬至此才見它動了,確知它是個活物。隻是它被掃中一下,竟然後退,就大不如“大將軍”的氣勢了。幾個錦衣漢子見了,陪著那公子大笑。大笑聲中,那支毛筆回過來輕撫“大將軍”從頭直掃到尾部,一下,又一下,“大將軍”更見威武,鳴翅更盛,向前兩步,又調頭向左走兩步。此時眾人屏息,皆知好戲就要正式上演了。
錦衣漢子手中的毛筆又掃向“鴛鴦刀”,“鴛鴦刀”又是向後退了一步。李文彬隻覺“鴛鴦刀”在這前後兩次毛筆掃拂中,它的頭都向下一低,似在躲避什麼,全不似“大將軍”那般激昂踴躍。這兩下雖是動作細微,李文彬自信不會看錯,心中不解,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問人。轉過頭來看一眼龍八,見龍八正全神貫注於小蟋蟀之上,也不知他看出了什麼門道來。既不便詢問,李文彬再回過頭來看盆中情景。
那趙老蟈頓足道:“這畜生今日怎的如此不長進?且讓我自己撩它相鬥!”說著,他也拿起一支毛筆狀的東西來,向小蟋蟀頭上也是一般的輕拂過去。李文彬見他手上物事,隻幾條細長黑毛縛於一根小竹的末端,簡陋寒磣,而錦衣漢子手中的毛筆,光看筆管已富麗堂皇,且所綴的毛又多又長,兩相比較,真有雲泥之別!卻聽得旁邊那老者喃喃自語:“使捵子當然是如此手法,幾根鼠須足矣,怎的弄到如寫字的筆一般,濃密到如此地步?真從未見過這般捵子,也算開了眼界。”李文彬這才知道那毛筆一般的撩動蟋蟀相鬥的東西叫“捵子”,且倒是趙老蟈手中的方才是鬥蟀時常見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