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老劉(2 / 3)

從讀書的時候,劉靜玄最喜歡讀的就是孟子。因為《孟子》當中的某些驚人言論最對他的胃口。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哪怕北燕皇帝還不能是將他視作手足的程度,可從前的南吳皇帝,不妨確確實實是把他在內的眾多武臣當成了土芥。哪怕如今朝中在那位老相爺的竭力促成之下,一切都漸漸有了改觀,可疑忌種下,忠誠不再,他便再也不可能是當年那年輕氣盛,赤膽忠心的將了。

在北疆呆的那幾年,劉靜玄盡量避免去關心金陵的消息,一心一意地放在自己的職守上,但卻再也不同於最初那般愛兵如子,而是除卻一支從孤兒當中挑出的親兵之外,對其餘下屬將士全都保持著一定距離。而他對戴靜蘭出來的理由,更是讓這位師弟反駁不得。

“朝中疑忌我等武將,不過就是因為將兵一體,一旦謀反便是大禍。既然如此,盡忠職守的同時,也把彼此關係擺正一點,疏遠一些,豈不是能少掉很多麻煩?”

果然,他穩紮穩打,防微杜漸的作風受到了讚許,嘉獎不斷,提升來得更快,當那次北燕使團平安回來之後,他終於調入霸州,成為這座北地重鎮的主將。他因此再次見到了那位為他洗冤,為眾多門派衷心愛戴的當朝宰相,也為那氣度心胸折服,可他卻還是不改初衷。

因為一兩個人,並不足以改變這個世道,並不足以改變那些根深蒂固的傳統和認識。

更何況,他既然已經承諾了北燕皇帝,就萬萬沒有因為一丁點變動而改旗易幟的道理。

蕭敬先的叛逃,劉靜玄並不在意,可北燕那場接踵而來的大亂,他卻沒辦法不在意。

他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那位如同狼王一般孤高的北燕皇帝,會因為一場拙劣的陰謀而失去生命,直到他收到了從秘密渠道送來的一封信,知道人果然還活著,果然利用了這一場變故而另有謀劃,這才如釋重負。

可幾個月後,剛剛被冊封為太子的那個胖子如期而至,但一同抵達的除卻他意料之內的越千秋和蕭敬先等人,竟然還有他的兒子劉方圓!眼見兒子和太子言笑無忌,毫無上下之分的樣子,曾經無數次聽過那位太子傳聞的劉靜玄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他沒有想到,從來都覺得高高在上不會與常人親近的皇族,也會有這樣平易近人的一麵。

然而,他終究沒有心慈手軟。又或者,從他最初答應北燕皇帝開始,他便早已經把自己曾經當成最重要的那些東西都舍棄得一幹二淨。

在越千秋和蕭敬先消失在北燕境內之後,他在北燕偽帝六皇子的狂攻之下保全了霸州,最後漂亮地打贏了霸州保衛戰,隨即又借助追擊,把主力兵馬同時帶了出去。

他從來沒有指望能夠策反這一支並不是自己帶出來的兵馬,更沒有指望自己精心訓練出來的數百親兵能夠在兩國大戰之中起到什麼關鍵作用,可他萬萬沒想到,他之前隻以為衝動莽撞不懂事的的兒子劉方圓,竟會突然當眾發難。

“太子殿下隻帶著那麼一點老弱婦孺守在霸州城,將軍你卻帶著大批精銳一路奔襲到現在也不肯撤軍回去,難不成將軍你半輩子戎馬,就忘了窮寇莫追的道理?萬一敵軍一部敗退誘我軍深入,另外一部則是隱伏在霸州城外某處,待我軍出擊便立刻直撲霸州呢?”

“我們已經離開霸州三了,就算如今回程,還需要三,這一來一去整整六,將軍你就沒有想過這其中的風險嗎?當初驟然開城擊敵,確實是你把握戰機精準,但也是太子殿下力排眾議支持你,這才有那場大勝。你敢在這兒對眾將,你如今孤軍深入,也是和太子殿下商量好的誘敵之計?”

劉靜玄已經不大記得當時自己的反應了。狂怒是自然的,羞惱卻也有一點,但隱隱之中還有驚異、讚許、驕傲……甚至還摻雜著他如今每每回想都很難得清楚的情緒。可在當時,他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些情緒一一掩藏,隨即對兒子拔刀相向。

那是他和劉方圓唯一一次真正的交手。

無論是兒時手把手地教他武藝,還是後來偶爾回金陵時帶著幾分居高臨下教導似的切磋,他全都帶著幾分散漫,而劉方圓在認真應對的時候,也少了幾分拚勁,可這一次,他沒有任何保留地狂風驟雨突襲,卻硬生生被劉方圓竭盡全力接下。

直到那一刻,他方才有一種非常老套的覺悟——他老了,而他的兒子,已經長大了。

他終究沒有一如從前那般輕易擊倒自己的兒子,而劉方圓也自然不可能擊倒他這個幾十年從來沒忘了錘煉武藝的父親。然而,他真正傾注心力教導的親兵之中,早早就被朝廷摻了沙子,關鍵時刻起了內訌;而劉方圓卻有隱伏在軍中的幫手,因此竟是成功奪了他的權。

所用非人,就連兒子也站在了敵人的立場上,劉靜玄在最初的憤懣過後,便完全釋然了。他本來就是走在刀尖上,罔顧兒女親人,還有什麼理由用孝道來拘束兒子?他做的事情本來就是罔顧袍澤下屬,甚至背棄了國家,還怎麼能用忠義來約束下屬?

而霸州之戰的結局,也證明了他隱隱之中的不安並非空穴來風。北燕皇帝終究是死了,死在他根本沒有預料到的那一支兵馬手下——戴靜蘭竟然會帶兵趕到,竟然會因為想要替他遮掩而痛下殺手。而在此之前,層出不窮的變數更是一度蓋過了所謂衣無縫的謀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