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啊,他笑笑,用手撓撓頭,說,那既然遇到了,就一起坐會吧,這家茶樓也是我們家的,剛進了些龍井,味道還不錯的……他臉上露出單純的微笑,歲月似乎並沒有給他的容貌帶來任何雕琢,任何粉飾以及磨刻,他保持著十幾歲時那副年輕而招收女孩子喜愛的表情,那樣爽朗自然的笑容,叫人無法拒絕。我很想拒絕這個男人,我恨他入骨,在那年荃安精神崩潰被關進療養院的時候,我在大雨中奔跑至他家,滿懷憤怒,想要暴揍他一頓,為荃安討回公道。這樣的行為會造成什麼惡劣的影響,我全然不考慮。我隻知道,我和荃安本該平靜安寧的人生被他攪得一團糟。然而當我怒氣衝衝來到他家門口時,已然人去樓空。鄰居告訴我,他們一家早就搬了,搬去了另外一個城市,以後再也不回來。時隔多年,想起過去那些事,我仍然想給他臉上來一拳以告慰十七歲時那個迷茫憤怒的自己。但是我忍住了,隻是點點頭,跟著他去了茶樓。
茶樓十分雅致,古色古香,略有明清風格木質窗格,在樓廊和空間內回旋,將它們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樓座,大大小小回落,層次不齊。廳堂擺放著巨大的可折疊絹麵屏風,上麵畫著古代的四大美人,落款是林的名字。他對我說,大學學了室內設計裝修,所以整個店都是自己裝的。我說,很不錯,如果以後自己也開店,也會照這個風格來裝修。
你太抬舉我了。他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一直在認認真真地沏茶。將茶葉倒入濾嘴之中,放置在橢圓形的透明玻璃杯中,一邊慢慢倒入開水,一邊拿茶匙攪拌茶葉。茶葉經過攪拌與開水充分融合,曬幹留存在枝葉中的香氣慢慢散開,一部分進入空氣,另一部分融入茶水。再拿紫砂壺茶具來裝泡好的茶水,從壺中倒置杯中,即可以用。我等了很一會兒,才品嚐到這傳說中的“雨前龍井”,然而泡製的過程非常有趣,所以並不介意。我對林說,真有意思,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泡茶的方式。以為泡茶就跟衝咖啡一樣,拿一包咖啡粉倒進杯子裏,再倒上水即可。想不到這麼麻煩。他笑笑,說,其實也差不多,然而這裏是茶樓,總要講究一番的。說罷,將裝著綠色茶水的紫砂杯遞給我,要我品嚐。我不曾喝過茶,所以並不能做出什麼評價來,隻是覺得茶與咖啡一樣,都是苦澀的飲料,隻是草本植物的氣息更濃厚一點。我們正在品茶,突然走過來一個女子,大概二十七八歲的樣子,挽著一個花苞頭,穿著一件碎花連衣裙。與林十分熟識的模樣。林分別對我們坐了介紹,來人是他的妻子,正打算去幼兒園接孩子,她,笑著跟我打招呼,然後離去。我說,多年未見,你都已經有孩子了。他笑笑,是呢,有兩個女兒,一個已經上小學了,另一個還在讀幼兒園。你呢,莫不是還沒有結婚。當然沒有,當然結婚了,也有兩個孩子,異卵雙胞胎。隻是最近剛剛離婚,孩子跟著她們的母親去了美國。這樣啊。他臉上露出稍微失望的神色,隨即又笑笑。很長久時間裏,我們都陷入了沉默。突然,林問我,你的妻子,是……荃安嗎?他說那個名字的時候,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氣,好像如果說出來,他就會力竭而死。我並不驚訝這樣的語氣,搖搖頭,說,不是,是我的大學同學,叫重樺。為什麼會覺得是荃安呢?
他還是笑了笑,以前讀書的時候,就覺得,其實你們兩個才是應該在一起的人。然而……
過去的事情不需要再提,就讓它們都過去吧。我打斷了他說的話。
他又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其實有些話還是必須要說出來的,否則憋在心裏,永遠都是疙瘩。我和荃…我和荃安的事,當年真的對她造成了很大的傷害,作為男人,也許現在認錯還來得及。我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見得到荃安,親自向她說一聲對不起,但是,現在告訴你也是一樣的。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因為荃安曾經告訴我,你是與她共同生長的唯一朋友,是永遠都可以代替她的人。
宋饒之,現在,我要告訴你當年事情的真相,你一定很想知道,不然,不會跟我來這裏心平氣和的喝茶。在你心中,一定恨了我許多年。如果不是因為我,荃安不會背井離鄉受人唾棄,你也不必在陰鬱和自責中過完整個青春期。
我說,夠了,你應該清楚,我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讓自己心平氣和地跟你坐在這裏喝茶,我並不想揍你。荃安從未跟我提過她與你之間的任何事,不管是從國外寫信,還是回國探望我,都未提及與你有關的隻字片語。對她而言,你就是不曾存在過的人,他不在意,我也不在意。你利用她的感情,她初次對男人心動而付出一切的感情,去換取你想要得到的一切,前途,金錢,甚至更惡劣肮髒的事情。你欺騙了她,你這樣的行為是不配得到原諒的。
我知道,肮髒手段是無法使我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切的,我已經受到了懲罰,隻能回到家鄉,開一家小小的紋身店,來勉強維持生計。
然而這是遠遠不夠的,你本該像她一樣,一生無枝可依,四處漂泊。但你現在已經娶妻生子,生活的很幸福。
她並沒有嫁人嗎?
這跟你沒有關係。
對的,沒有什麼關係。其實一開始,我並不知道她是勾引走我父親的那個狐狸精的女兒,我是真心喜歡她的。直到後來,被我母親一耳光給打醒。母親和愛人隻能選一樣,這樣的抉擇你應該能夠明白的吧。
林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從小,即使父親拋棄我們母子,讓我們孤兒寡母的生活貧困潦倒,母親也沒有虧待過我任何。包括學畫畫,這是一個投資多麼高的行業,隻是因為我喜歡,她就全身心支持我,每天工作累死累活。有時候我也會問自己,為什麼不能體諒她,為什麼一定要學畫畫。當我向著要放棄繪畫的時候,母親卻要我堅持下去。她永遠都是這樣不服輸並且堅強的女人,即使被丈夫拋棄,也沒掉過一滴眼淚。隻有在聽說,我跟蘇家女孩糾纏不清,甚至私奔的時候,才大發雷霆。我不能沒有我的母親,我的母親也不能沒有我,所以,我隻能選擇傷害荃安。但是那些愧疚也在她給了我一刀以後,扯成兩平。
他揭起上衣,給我看小肚子上那道猙獰的疤痕。
縫了十一針,穿腸而過。我差點就死了。
隻是自作孽,不可活。我並不怨恨她,也不怨恨任何人。
這麼多年以來,一直隻是想要跟她親口說聲對不起,現在遇到你,跟你說也是一樣的。
在我與荃安在一起之前,我一直以為,她喜歡的人是你,沒想到卻跟我在一起了。那個時候,她口中,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全是你。即使與我相伴,說的最多的,也是你。最後應該走到一起的人,也應該是你們。她愛你,宋饒之。也許現在她沒有嫁人,是因為你也說不定。
我站起身,對他禮貌的笑笑,說,茶很好喝,多謝款待。我會將你的道歉,轉達給荃安。如果能見麵的話。但是,你最後說的話我是不接受的。就此別過,各自生活,後會無期。
林站起來,臉上還是那樣單純爽朗的笑容,他說,後會無期。
三
我又一次地夢到安,在一個下著小雨的星期四,她忘了打傘,打電話叫我送過去給她。我站在濕漉漉地柏油馬路邊等著她,旁邊是幽靜的深綠色森林,因為下雨而顯得非常靜謐。路上沒有車,沒有人,隻有孤零零等待的我。撐著傘站在雨裏,能清晰地聽到雨水滴落在傘麵和樹葉上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等得我都快要睡著了,荃安終於來了。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無袖連衣裙,露出半截光溜溜的小腿,光腳穿一雙白色的球鞋。黑色的長發編成一根粗粗的麻花辮,上麵別著一朵枯萎的梔子花。我說,你終於來了,我等了很久。她說,是的,我來了,可是馬上我就要走了。她從我手中接過傘,把它合上。
已經不下雨了,你為什麼還要撐著傘呢?因為在等你,所以撐著傘。
可是我要走了,宋饒之,你留不住我的。我說,我知道。
我感覺自己臉上燙燙的,眼淚似乎馬上就要奪目而出。荃安帶著傘開始行走,我拉住她,我說,可不可以不要走?我可以照顧你的,我現在有能力照顧你。
她搖搖頭,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失落的神色。她將我的手拽下來,說,不能的,宋饒之,我們不能在一起,因為我們始終,都不曾相愛。
說完,她便頭也不回的走了。我呆呆的站在原地,看著她離去的身影,想追,卻沒有絲毫力氣。
我的傘已經被荃安帶走,而天空又開始落雨。一點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我滾燙的皮膚上,感覺十分的真實。
我用盡力氣大聲喊了一聲荃安,卻隻感覺到自己用力的張大了嘴巴,卻沒有喊出聲音來。一股濃烈的酒精味衝擊了我的嗅覺,將我從夢境中帶離。
睜眼,看天花板,分不清自己此時身在何處。隻聽到一個柔軟的聲音說,你終於醒了。
我向說話的人看去,是荃安,不,是藍。她從我額頭上拿下一個毛巾,又換上另一個。將換下的毛巾放在紫色塑料盆裏擺了擺,拿著酒精擦拭我的胳膊。
我張嘴想說話,卻沒有一絲力氣,全身上下的力氣都被抽空,身體疲軟,大腦無法指揮四肢做出任何動作。藍說,你發燒了,39°5,不算高,隻是如果我晚回家一會,你就被自己燒死了。她嗔怪道,都這麼大人了還不懂得自己照顧自己,真是讓****碎心。我勉強衝她笑笑,喉嚨幹燥的難受,咳了幾聲。她端來一杯熱水,喂我慢慢喝下。再次替我換了毛巾,匆匆去了廚房,然後端來一碗噴香的皮蛋瘦肉粥,笑嘻嘻地對我說,這是專門給你煮的,來嚐嚐。我就這樣被她一口一口的喂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