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信給她,地址再次顯示無效。但我並不擔心,因為她總會再來聯係我,總會留下彰顯行蹤的蛛絲馬跡,我不會弄丟她。
孩子出生以後,我一直都在盡力成為一個好父親。這樣的學習並不艱難,我從小就極具學習的天賦,是老師眼中不可多得的人才。隻是幼年喪父,在記憶中,完全沒有一個男子能夠給我建議性的人生指向和可靠的安全感。我必須自我摸索,實踐,探求出一條作為父親的成功之道。重樺養好身子以後,很快投入事業中來,幫我處理一些應酬上的事情。產後身體並未走樣,多年以來做千金小姐培養出來的氣質大方得體。我們之間一直相敬如賓,相安無事。我需要的是婚姻,婚姻裏不需要太多夾雜著個人幻覺的東西,這是實在發生的事情,能夠被我掌控,而愛情,虛幻縹緲,我不需要愛情。周末的時候開車帶妻子孩子去玩,遊樂場,海洋館,藝術畫廊。有時候會進行一次短途旅行,去海邊,去郊外。我並不浪漫,隻是做一些力所能力的事情,保養我的家庭,保養我的婚姻。我知道的,這個為我生兒育女的女人,我並不愛她,維持我們關係的隻是扣放在我們頭上名為“家庭”二字的枷鎖。我們追求的並不相同,卻仍走到了一起,然而婚姻並非依靠簡單平等的你來我往就可以永遠平衡,沒有感情的婚姻一開始就是破碎不完全的,兩個人並不能相互扶持到老。
孩子逐漸長大,到了四歲。我與於重樺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麵對身邊朝夕相伴的女子,我與她越來越陌生。有時候竟然會不知道她是誰,自己身在何處。半夜經常失眠,坐起來喝水,然後打開台燈,順著昏暗的橘色燈光,打量和確認自己與她的關係。重樺發覺了我的不對勁,並沒有說出來,以為我工作壓力大,要求我去看心理醫生。有一天,我們打算帶孩子們去海邊玩。我去車庫到倒車,在後視鏡裏看到一個衣著華麗的女子牽引著兩個可愛的孩子,站在旁邊等待。一時之間竟不知道他們是誰,自己與他們是什麼關係。車開到他們身邊,竟然也是想不起來。愣愣的看著他們三個,隻聽見孩子愉快地喊著“爸爸”,才恍然驚覺。重樺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眼神中閃過一絲深深的失望。晚上回來,孩子們已經熟睡,她要求我將孩子送去他父親那裏。到家以後,她回到房間,並未像以前一樣整理梳洗,而是坐在床上。
她說,宋饒之,我們談談。
我說,好。
饒之,我們結婚已經五年,孩子們逐漸愉快成長,我們也逐漸衰老,在此過程中,得到許多,卻也失去許多。我一直以為,隻要我足夠愛你,總有一天,會打動你,會讓你愛上我。於是我與你結婚,不顧一切,盡我所能,幫助完成你想要完成的一切事情。為了讓你愛上我,我甚至早早地生下一對兒女。事到如今,我才知道自己當初的想法有多麼可笑,如果一個人一開始就不在你心裏,就算她與你朝夕相伴,同床共枕,同富貴共貧窮,構建家庭,甚至為你生兒育女,付出一生,你都不會因此而愛上她。你是如此堅持自我,頑固不化,我很早就明白,但卻想盡力一試,抱著,也許有一天,你會愛上我,也許有一天,你能交付真心給我的想法,這樣與你耗過五年。可是你仍舊不愛我。你給我一切,妻子的名義,母親的資格,美滿的物質,卻與我越來越陌生,不管是我還是孩子,在你身邊,都是和你沒有關係的陌路人。你讓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如此失敗,這是我的錯誤。但也許還可以挽回。
我們離婚吧,宋饒之。
我想結束這段無愛的婚姻。
好
我父親在你公司旗下的股份,我們會盡數抽出,這是你要付出的代價。
好。
她站起身,從櫃子裏收拾出自己的衣物,在房間裏裏走來走去,將要帶走的東西放進一個箱子裏。我默默地看著她,並不說話。
她收拾停當,再次看了我一眼,問我,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會愛上我。
我說,也許吧。
她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一滴眼淚從眼角滴落下來,重重的砸在地板上。
我恨你,宋饒之。
這是你人生中第一次婚姻,就這樣結束了?藍問我。
是的,在重樺對我的無盡恨意中結束。
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並沒有什麼原因,隻是我不愛她而已。
對,我就是想知道,你不愛她的原因。
這我不清楚,這很難說。也許我愛過她,也許我深愛著她,隻是,我向來就是一個不懂拒絕,也不會表達的人。所有的經曆都教會我如何成長,等到我自己真正明白要如何做的時候,以前的人已經全然不見了。連回過頭去說句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我苦笑,拿出一支煙,征求麵前女孩的意見,能抽嗎?
不能,你以前不抽煙的。
對,離婚以後我學會了抽煙,這還是荃安教會我的。
你說過自己很注重身體的保養,為什麼還會選擇這樣慢性自殺的方式呢?
也許是想要早早結束生命,卻沒有勇氣吧。我把煙放回去,向藍表示自己不會抽煙。
她笑笑,對我說,你今晚睡在二樓右邊那間有白色木門的房子,裏麵有洗漱設施,傳單被罩是我新換的。時間不早了,睡覺吧。晚安。
我出門,走到樓廊,抬頭看著繁星點綴的墨藍色天空,還是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每抽一支煙,就會損耗自己0,02秒的生命。我接受這樣緩慢的自殺行為,可以在餘下冗長的時間裏深深反省自己犯的錯。然而我並不認為自己有錯,我隻是愛上一個不可能的人,隻是愛上的時間太早,發現的時候太晚,在這之間耽誤了別的女子的青春。可彼此仍有付出和得到,這是平等的。
3
深秋的天氣陽光明媚,隻是空氣寒冷幹燥,所以那溫暖和煦的光芒並沒有任何溫度,隻是裝腔作勢的遍灑在地上。有一些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打在我的臉上,光線刺痛眼睛,將我從夢中喚醒。晚上睡覺不拉窗簾,是我的惡習,尤其是有月亮的晚上,更是不願拉上它們。昨晚月光很好,我喜歡它們來到我的房間,滿屋明亮,充滿柔情。從枕頭底下拿出手機,電池電量告罄,屏幕閃爍了幾下,很快黑了下去。這是昨天晚上拿它放音樂的代價,是必定發生的事件。從床上坐起,停頓一會,洗臉刷牙,收拾停當下樓。天氣寒冷讓人反應也逐漸遲鈍,所以我無法判斷現在的時間,走到一半,聞道一股飯菜的香氣。到了一樓就看見藍忙裏忙外的樣子,她看見我,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你起來了,我燉了雞給你吃,很快就好了,坐下來等著吧。我點點頭,問她,有沒有充電器,手機沒電了。有,她把頭從廚房裏伸出來,拿著鏟子指揮著我,你後邊那個電視櫃的抽屜裏有,第二格抽屜,對,就那。說完便又回到了廚房,回到她熱火朝天的戰場,無暇顧及其他。我蹲下身在抽屜裏找了找,果然找到了充電器,然後充上手機,看發黑的屏幕閃出光亮。我並不擔心誰會找我,也沒有手機綜合症,手機對於我隻是一個拿來看時間的工具,上次充滿它是一周以前,或者更早。它被靜置在我的口袋,一動不動,直到支撐它的能源消散。
我坐在沙發上,打量著周圍,茶幾底下有好幾本雜誌,但都是些女性雜誌,講述化妝品和服飾;沙發旁邊有一個架子,上麵擺滿了各種碟片,卡通動畫,警匪戰爭,還有文藝言情。有許多王家衛的電影,碟殼上印著梁朝偉的身影,隻是已經布滿灰塵。牆上的掛鍾上顯示時間是11點37分,想不到一覺睡醒已到中午,不知是不是著了涼,我腦袋有點發沉。於是回到沙發上,打算什麼都不做,一直發呆。
這樣嫻靜的時光,在我人生中似乎曾經出現過,但是相隔的時光太過久遠,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過這樣的經曆。下班回來,坐在沙發上無所事事,等待妻子做好飯菜,然後兩個人一起說說笑笑吃午餐。遺憾的是,我從來沒有跟重樺說說笑笑的吃過一餐飯,飯桌上要麼是沉默不語,要麼是談論公司的事情和孩子們的生活。我們秉承食不言寢不語的原則,嚴苛的對待著彼此。能夠與我說說笑笑的隻有一個人,就是荃安,隻是她從未做過一餐飯給我吃。每次隻能匆匆見到她,然後分別好幾年。我們本事共同生長的兩株植物,後來前往各自的新世界,在那個世界裏沐浴陽光,享受雨露滋養,結識蝴蝶蜜蜂,以及其他花花草草,生長成陌生的新模樣。但是當我們相見的那一刻,依然十分清楚,自己是彼此唯一的朋友。能夠交心暢談,無所顧忌,隻是再也回不到過去。
藍很快結束了她在廚房的忙碌,將裝著飯菜的熱氣騰騰的盤子一個個地端出來,擺放碗筷,然後走過來叫我。隔著遠遠的距離觀望她的所作所為,竟覺得如夢一場,恍惚不已。此刻我已經靈魂出竅,魂魄淡然的觀望著坐在沙發上的自己和張羅飯菜的藍,心裏沒有任何的感覺,觀望著的,不是35歲的宋饒之和藍,而是29歲的宋饒之和蘇荃安,或者,再往前一點,是24歲的宋饒之和重樺。這是極為平常的家庭生活,卻是無法支撐多久的幻象。藍穿著一件藍色的高領毛衣,係著一條淡黃色花邊的圍裙,頭發沒有綁緊,拿一個發帶鬆鬆垮垮地綁住,懶散的拖在後背上。臉上是淡淡的笑容,讓人看著極為舒服。她輕聲叫著我的名字,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宋饒之,發什麼呆呢,過來吃飯。在她呼喚我名字的那一刻,我的靈魂得到了召喚,重新進入身體裏。視野由旁觀者的角度轉為當事人的眼光,她仍然溫柔地衝我笑著,說,你是不是還沒睡醒呢。我回敬她一個笑容,說,也許是呢,你做了什麼,我聞著很香,肚子都餓了。說罷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藍的個頭在女生中應該算高的了,目測一米六五以上,但在我這個一米八七的男人眼中,仍然是個可愛的小矮人。她說,既然餓了還發什麼呆,過來吃吧。我順從的跟在她身後,順著她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當我的靈魂被她叫醒,從旁觀者的角度轉為當事人的那一刻起,我終於明白,眼前這個女子,既不是蘇荃安,也不是於重樺,她是藍。不可以被我當成任何一個女子的影子,隻能是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