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織夢為籠(3 / 3)

校園裏,經常看得見荃安和她的新同學被她們的老師帶領著畫畫。用不同質地的石墨墨芯來打造所繪圖形的光影結構,那是些塗著深綠色外漆的木質鉛筆,按種類分為2B3B4B……B越多墨越軟,塗在紙上顏色越深,這是鉛筆素描。還有用色澤鮮豔的顏料來塗製的水粉畫,荃安更喜歡後者,她喜歡那些能著色的一切畫,用自己認為的顏色,填補進空白的畫布裏,紫色的海洋,紅色的天空,以及生長著金色羽毛的海鳥。她經常拿自己的畫作給我看,她們畫瓶子,罐子,水果,白色的沒有溫度的人臉石膏雕像,學校的教學樓,花園,有時候相互之間畫畫像,以及他自己天馬行空的幻想和夢境,她把它們重現在一張紙上寫上自己名字,作為隸屬自己的標誌。周末的下午我會去畫室探望她,她們周末也是在廢寢忘食的練習技巧,教她們的老師立誌要將他們培養成名校美院的優秀畫家。荃安的繪畫作品讓周圍的人感到驚歎,老師也說過她天賦極高,可她並沒有在這個方麵發展下去的意願。

她是非常頑劣的孩子,沒辦法持久以恒地完成一件事,總是隨著心境選擇喜歡的事情,在它們之間跳來跳去。

林是荃安畫室裏的學員,比我們高三個年級,考試失利兩次,並未心灰意冷,一直留下來複讀。也許是經曆豐富,整個人顯得十分老成的樣子,見識頗多,風趣幽默,是整個畫室中女學員愛慕的男子。20多歲的男人立足在一群十幾歲的少女之間,年齡的相差讓他們感到彼此間明顯的差異,稚嫩的待開花苞與略經自然曆練的樹苗,她們敬仰他,甚至羨慕他。那沒有達到的年齡似乎是一種魔咒,吸引她們朝他靠攏,尋找和捕獲一切關於時間的秘密,然後幻想自己21歲的時候,在做的事情。荃安是這些女子中的其中一員,她在愛慕他的同時又深知自己與其他女子的不同,她不願做義無反顧去付出的那個人,她想要她給他的愛得到相同的回報。她並不是這些女孩裏最美麗的,可她是最特殊的一個,她堅信那個男子能夠發現隱藏在她身上不一樣的光輝,撥開阻擋在眼前灰蒙蒙的霧霾,來到她身旁。她喜歡他,想要得到他,認為他屬於她。她已經認定了他們之間簡單的關係,除了彼此相愛,再無其他。於是她開始行動,像草原上饑餓的獵豹捕捉食物那樣,安靜地潛伏在他的周圍。

林的畫作是非常不錯的,隻是能力有時候需要時機來展現,但機會卻並不時常有。有時候他會幫助繪畫班的老師,教給學員們一些素描的筆觸技巧,何為疊筆、聚變、映射、誇大;何為自由筆勢、控製筆勢,又如何運用;何為光影效果、深度效果、筆觸效果,又如何表現;何為“創造性作畫”,又如何用來激發想像力。你要仔細觀察,直到你和被繪畫的物品之間有了深度的對話,那是隻有你們才能夠聽得到的聲音,當你明白這件物品對你說的話,明白它心中所想和它體現出來的感覺的時候,你就能夠完全控製你與它之間的關係,並且完美地將它映在紙上,成為你的畫作。荃安順著他的教導,曾經給我畫過一副側臉素描,我動彈不得地在飄舞落花的梨樹下坐了一下午,備受煎熬,而完成的畫作並沒有送給我,她自己收藏了起來。她對我說,從本質而言,我對黑白的素描真的沒有什麼興趣,我不能接受它們空洞的黑灰白三色,我看不出所畫物質的生命力在素描上體現在何處,我喜歡那些顏色鮮豔明亮的物品帶著它們本來的或者我加以想象的色彩躍然於紙上的感覺,那才是對於我來說有生命的畫作。

荃安在畫水粉作品的時候,經常將顏色比例調得非常高,如果橘子是暗橙色,她就畫成明橙色,如果香蕉上有黑色的斑點,她就用檸檬黃塗製它全部的輪廓,底部和尾部刷上青綠色。那些放置了很久快要腐敗的水果,被她畫成剛剛摘下來新鮮的樣子。這種行為讓老師非常頭痛,他教訓她,應遵循事物的本原,不能憑借自己的意誌對其加以美化。我們是現實派的畫作,你這樣任意妄為是不能夠在考試裏拿到成績的。荃安反駁他,我隻是因為喜歡畫畫,並不是為了考試才去畫畫,我們出發點不一樣,為什麼你一定要幹涉我?年邁的老人從未見過如此叛經離道的學生,氣的哆哆嗦嗦。畫室中其他的人趕來勸解,將老師扶回房間。所有的人都遠離了荃安,她本來就性格孤僻,不與人來往,作畫也抱著玩世不恭的心態,現在甚至與老師爭鋒相對。在他們心裏,已然將她劃分在了不願接近的一代。

林是主動接近她的唯一一個人,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他對她的接近,並沒有想過是在這樣的狀況之下。在此之前,他眼裏的她,隻是一個不與人接近卻思想奇特的女子。兩個人很快便熟識。一個月後,荃安帶著些許小女孩的羞澀告訴我,林已經成為她的男朋友,她說,我想過要如何浪漫與他開始,結果居然是這樣不浪漫的方式,不過不要緊,我們已經在一起,他對我很好。

我經常患得患失,對於自己已經得到的東西,總是日夜擔心會失去他。我想要長久地將一個人留在身邊,可他們不是物品,就算是物品也有隨時間耗盡模樣化為灰塵的命數,而人更是多變,他們有自己的思想,不被其他人左右。

我極其需要一個人,能夠承接我所有的情緒,脾氣,不論我做錯什麼事情都會原諒我,不會責怪我。這是我人生中殘餘的一個空缺,我需要這樣一個男子來填充,即使是暫時的扮演,隸屬於父親這個角色。我能夠向他撒嬌,對他撒謊,我們之間是平穩而平等的愛的關係……你知道的,我的舅舅雖然對我很好,卻不能夠成為這樣一個角色,我與他之間始終都是客客氣氣地關係,我是他妹妹的女兒,僅此而已。

你是否還記得我們曾經收養過的那隻小貓?我是多麼的喜愛它,可它並不與我親近,它隻親近你。於是由你來撫養它,可它還是離開了。喜歡卻不能久伴,這是讓我非常遺憾的事情。

它的離開也讓我非常遺憾。我對她說。

我與荃安曾經收養過一隻小貓,身上長滿黃白色花紋,它被丟棄在泥濘的路邊,那天剛下過雨,它的身上沾滿了雨水和泥水。絨毛被水打濕站在身上,顯得模樣詭異。荃對它心有不舍,她一向喜歡這些弱小的動物,對生命懷著極大的敬畏。她想要將它帶走,可是它對她卻有非常強烈地反抗之意。於是我試著接近它,見它並不反抗,用手將它快速地拎起,放在自行車籃子裏。帶回家,將它洗幹淨。它對我的親近讓我有非常強烈的自豪感,我從未受到過如此天真幼小生物的接近,一直伴隨我的,不過是母親嚴厲地教導,老師讚許的眼光,以及同齡人複雜的情緒。母親是從不允許我飼養動物的,也不允許我有任何玩樂的行為。如果被她發現貓的存在,它的下場可想而知。我將它放在書桌下麵的紙箱子裏,給上麵蓋本書,就不會被別人發現。晚飯以後偷偷拿著食物進去喂它,它發出感激的叫聲。荃安逗它玩了很久,很晚才離開。夜裏睡覺的時候,它一直不安的叫喊著,用爪子撓著紙箱,發出刺啦的聲音。我將它抱出來,放在床上,它安靜的蜷縮在我的枕邊,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著我的手指。身邊突然有了這樣一個鮮活的生命與我接近,我突然感覺很欣喜。第二天,我去上學,可是起來得晚了,便將它放在紙盒裏,蓋上一本書匆匆離去。整整一個上午,我都心神不安。體育課的時候我跑回了家,在房間裏並沒有找到放著貓的紙盒。母親走進來問我,饒之,你在找什麼,你現在不應該是在上課嗎。我一下子明白早上心慌的原因來自於哪裏,母親早就發現了我的秘密,她將它丟了出去。我一下子就難過起來,站在門口哭。她嚴厲地責罵我,快回去給我上課,宋饒之,你居然如此玩物喪誌,真讓我失望。我不許你在與蘇家的女孩來往,她帶壞你。

我背著書包,騎著自行車回學校去。一路上都無比的委屈,視線逐漸模糊,有瞬間的清晰,繼而在此模糊。我知道我在哭,隻是不明白這種莫名的情感來自於哪裏,我的童年和青春期,那些細小而輕微的快樂,自此全部被封殺在年少的時光裏。幼時的記憶沒有殘存任何空缺,如果有,那也是虛幻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