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良人未至(3 / 3)

我對這個年輕的女孩頗有微詞,卻再看見她的麵孔時稍微震驚。我曾經刻意的去忘記過一個人的臉,卻在某天在不同的地方看見了另一張非常相似的麵容,一時間忘記了該如何言語,任憑手指尖的香煙燒到自己的皮膚。那天是John和藍第一次來我的酒吧,然後他為他女朋友的無理向我道歉,那時候他的中文還沒有現在這樣流利,而她眉眼間卻都是笑意盈盈的模樣。我們就這樣互相看了一分鍾,而那一分鍾,我覺得特別的漫長。

John離開以後,藍在我的酒吧裏喝酒,喝醉了就哭,然後跑去廁所吐。我在門口等她,然後送她回家。她已經醉的不省人事。很多人都選擇用喝醉這樣的方式來緬懷一段結束了的感情,我們都是俗人,這是不可避免的。她吐字不清,卻仍舊想跟我說話,出租車司機非常不耐煩,因為上車半天也不知道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裏。我這才發現,作為朋友,與她相識一年多,對她竟然一無所知,隻是知道她是John的女友,而John是一個攝影師。

我拉著她下車,她蹲在路邊,又開始吐。昏黃的路燈光影照著我們的身影,如同兩片形單影薄的葉子,在秋風裏瑟瑟不安。藍穿著一件細帶子白裙子,在寒冷的秋夜裏打著冷顫,我把外套脫給她,她好像已經清醒。

她抬起紅紅的眼睛看著我,她問我,愛情到底是怎麼算的呢。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能送她回家。

我扶著她上樓梯,老舊的木質樓梯承受著我們的身體,發出吱呀痛苦的叫聲,在漆黑的夜晚顯得非常突兀。高大的槐樹在旁邊遮擋了一些撲麵的寒風,樹葉被吹得嘩啦啦作響。我和藍坐在樓梯上,感受著秋天露深的夜晚。她們家的燈是亮著的,她卻不願意進去,房間裏隱隱約約傳來男女歡愉的聲音,讓人略顯尷尬。她說,裏麵的女人,是她的姐姐,而男人,她不知道是哪一個。她不想呆在這個家裏,姐妹相依為命的情分似乎已經不在,在她背叛了姐姐出逃與John相守的時光裏,又遭到了John的背棄,於是現在成了隻能在外遊蕩的浮萍。

她說,你知道嗎?我的母親很早就丟下我們走掉了,而父親終日酗酒,經常打我們。於是男人在我的印象裏都是麵目可憎的,我們之間有血緣關係,卻沒有情誼的締結,無論是我的父親,還是我的姐姐。時間太久,我已經記不清那個男人,到底是恨著棄他而去的女人,還是愛著棄他而去的女人,他經常對著院子裏那棵他們一起種下的櫻桃樹流眼淚,但那棵樹在她離開以後已經枯萎死掉了。終於有一天,那個該死的男人喝醉酒從樓梯上掉了下去,他死的時候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臉上也看不出痛苦的表情。他是微笑著死掉的。也許在他的心裏,死亡才是一件值得他去體驗的事情。那天下大雪,他的身體就這樣埋在雪裏,同他的鮮血一起。

我的姐姐,在那以後就不再讀書了。我不知道她在做些什麼,可是她經常帶著她的男朋友們回來。她不會打我,更不會罵我,她隻會冷眼看著我,我跟她之間沒有任何交流,就好像在她眼裏,我是一個不存在的人。我仍然在讀書,我想離開這裏,想去一個溫暖的地方,一個能看得見大海的地方,一個能容得下我的地方。我命中背負著太多的罪孽,無法洗涮,海洋如此寬容,是否能容得下我呢?

一陣風吹來,我抱緊了身邊的女子。她的頭伏在我的肩膀上,身體冰冷的沒有溫度。我一直以為她是堅強而快樂的,但沒有人是永遠堅強而快樂的。那些故作歡愉的人,都是隱藏自己秘密的人,那些秘密支離破碎,是一生中全部的眼淚打碎的傷痛,是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隻是藍並不明白,人人都有秘密,它從人生來便攜有,且陪伴著它的持有者一同進入墳墓。秘密是永遠無法見光的。背負秘密的人都是十分辛苦的,如今我卻同時背負著一對已經分開的戀人的秘密,以及自己和“她”的故事。為了遺忘故人我穿山越嶺來到陌生的城市,卻始終躲不過生活中穿插的離合悲歡。懷中的女子與她如此之像,有一刻我竟然恍惚地以為,她們是同一個人。

在我還是少年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個女孩,她是我畢生所愛,我卻永遠隻能是她唯一的朋友。於是我翻山越嶺,來到陌生的城市,與曾經的一切斷絕聯係,隻為斬斷這段宿命的牽連。可惜的是,如果一個人在你心底根深蒂固,那你為了遺忘而做的全部事情,都是徒勞無功的。

我經常在夢境裏見到她,夢境在我們初次相遇的梔子花樹下,正值夏季,花香四溢。我們隻有十三歲,十三歲是少年成人夢的開始,也是感情無知時代的結束。也許還藏著點虛幻的表達,但我們不再稚嫩。我在樹下看書,她走到我麵前,她開口說話的第一句話是,你可以幫我摘一朵花嗎?我抬頭看她,她穿著白色棉布裙子,身形清瘦,黑黑的長發綁成兩根粗粗的麻花辮,相貌並不出眾,但是眼睛漆黑而明亮,宛如一潭深不可測的清澄的湖水,整個人看著有非常不一樣的神采。右眼的眼角下有一顆棕色的淚痣,左手戴著一個花紋繁複的粗重銀鐲。我知道她的名字,蘇荃安。我們班的插班生,她來的那天我去參加市初中的物理競賽,所以錯過了她的自我介紹。作為班長,隻能聽從老師簡單的介紹,被父母寄養在外婆家,靠舅舅撫養,性格有點怪異,並不是成績優秀的學生。班主任說到最後語氣竟然有點鄙夷,對於這樣身世撲閃的人,其他的人向來都是敬而遠之的。理由不明。我毫無怨言的接受了他全部的交代,我毫無怨言的接受著任何人對我的交代。我從未學會過反抗什麼,母親教給我的隻是接受和順從。

蘇荃安站在我麵前,問我,你可以幫我摘一朵花嗎?我站起身,抬手折下花枝遞給她,她欣喜地將白色的花朵擇下,一朵一朵插滿了頭發。她快樂的在樹下奔跑,試圖捕捉偶然翩飛而至的蝴蝶。我在旁邊安靜的看著她,我們因此而結識。我是沉默寡言不合群的男生,她是身世坎坷無人憐憫的女子,我們都被其他的人排擠,卻也不羨慕那些人群聚集的歡笑。我們下課後在教室一起看書,她總是看一切奇怪的書,說一切不可思議的話,她說,她要變成一朵花,變成一隻鳥,變成一條魚,立根為木,遨遊天際,遁水而去。我們的結交僅僅在大人無法關照的角落。我是母親唯一的希望,是班主任眼裏不可多得的優秀學生,而她不僅身分不明,脾氣暴躁,經常惹事生非,成績也是居於最末。這樣的友情勢必會遭到一切的阻攔。有時候我會刻意的避開她對我的微笑,而她卻不以為然。她自然是明白,這種結識的尷尬,即使審時度勢,不被人發現我們的關係,盡管如此,可我們仍然是朋友。沿海的南方炎熱多雨,夏季來了便不會輕易離開,幾乎漫長的沒有盡頭。有時候我們騎車沿海而行,一路上鹹澀的海風夾雜著梔子花的香味,輕撫著我們年輕的臉龐。我幫她摘了很多白色的花朵,放在車籃子裏,她喜歡這樣芳香凜冽的白花,她揮手朝我告別。有一天晚上她站在我家圍牆外麵呼喊著我,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出去。母親似乎沒有睡下,她房間的燈還閃著微弱的光亮。我站在牆的另一頭,問她怎麼。她似乎與外婆發生了爭執,跑了出來。我搬了椅子在牆腳,扶著她翻進來。我們穿過種滿薔薇的花園,小聲笑著跑進我的房間裏,她把全部的頭發都梳散,又重新一根一根的編好。黑暗裏我們躺在一起,我看著她的眼睛,似有淚痕般亮晶晶的。我們手指相觸,皮膚接近,卻沒有共同的溫度。她沉沉睡去,我的房間充滿了陌生的女子的氣味,不免讓人膽戰心驚,我害怕我的母親推門而入我卻無法解釋,更害怕身邊的女子因此而生氣變得疏遠我。她沒有人愛,我也沒有,可是我們並不能彼此相愛,我們不是彼此幻想中的那個人,至少,我不是。第二天早上,她在母親還未起身的時候便翻牆而出。

她對我說,我要走了,饒之。黑暗中我睡眼朦朧的看著她,我說好。我並沒有去送她離開,我知道我們還會再見麵。

記憶太過久遠,夢境也會不再真實。很多時候我都會覺得自己也許從未認識過這樣一個女子,她的一生對我而言都是傳奇,潑墨行書的故事裏,我永遠隻是一個旁觀者。

我開始拒絕黑夜的來臨,拒絕睡眠。夜晚讓我感覺到恐懼,一旦我睡著,就意味著那些我逃避至今的陳年舊事將再次身臨,自己屬於的少年前半生似乎從未轟轟烈烈走遠,而我開始顛倒日夜選擇在白天睡眠,至少亮光會讓我有安全感。這是我自己製造的幻覺,為了擺脫一個真實的夢境而製造出來的另一個夢境,我的人生就像一場夢,隻是不知道究竟什麼時候能夠醒來。

人生並不是從某一刻開始,變成虛無且無意義的,人生從一開始便是虛無且沒有任何意義的,隻是我們並不願意承認。我們始終活在自己用意識搭建的虛幻世界裏,憑靠幻覺而活,並不清楚真正支撐我們生活的究竟是怎樣的意誌。營營役役,朝生暮死,像一塊沒有知覺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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