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著她的背,我說,你沒有錯,John沒有錯,那個女孩兒也沒有錯。你們隻是,三個人都愛錯了方式而已。
三
今夜的月亮特別的亮,盡管它光輝的本身隻有圓的四分之一多一點,但絲毫不影響它向黑寂的大地散發出清冷的光亮。我喜歡有月亮的夜晚,不管它的形狀如何在圓缺之間轉換,它都讓黑夜充滿寂靜的深意,獨自向著沉睡的大地歌頌安眠曲。已經是淩晨兩點多,路上鮮有行人,路燈已經盡數熄滅,不夜城的傳說是存在的,但不是這裏。我和藍的影子一前一後地走著,她的高跟鞋折磨著纖細的腳踝,一個不穩便會撲倒在地。這條路上沒有石子,也沒有玻璃渣,很幹淨。我扶著她,把她的高跟鞋拿在手裏,讓她穿著我的鞋走路。
我住的地方離酒吧不遠,很快我們就到了。
進屋,開燈,換鞋。她坐在沙發上,在陌生的環境裏顯得局促不安。我問她,要不要吃點東西,她搖搖頭。我拿了幹淨的衣服和毛巾給她,說,你先去洗個澡吧。她看看身上沾滿紅酒漬和血跡的白色裙子,蒼白的小臉衝我一笑,點點頭去了浴室。我換了臥室的床單被子,打開冰箱,裏麵沒有什麼食物,隻有各種啤酒,和零星的幾瓶牛奶。保質期顯示還有一周,我熱了一杯給藍。
藍洗完澡,穿著我的寬大的T恤走了出來,她用毛巾擦著濕漉漉還在滴水的頭發,我說,臥室的桌子上有杯牛奶,喝了它,睡得安穩。她點點頭,問我,今晚你睡哪裏?我說,我不睡,我看球。你放心,我不會進來的。她臉上已經稍微有了血色,仍然對我慘淡一笑。我接過她手裏的毛巾,幫她擦幹頭發,我說,你快去睡吧,你太累了。她進去房間以後,我想幫她洗掉那件髒兮兮的裙子,找了很久卻沒找到,想來酒漬是洗不掉了,恐怕被她扔了。
我已經忘記了自己是怎麼認識的藍,也許是因為她是John的女友,也許早在John之前就已經相識。他們一同與我熟識,不分先來後到。在我的記憶裏,藍是一個快樂的女孩,或者是一個常以快樂一麵示人的女孩,我從未見過她不快樂的樣子,也從未見過她因為什麼事而不快樂。時間太悠久,很多事情我都快記不清了,有人說刻意去遺忘隻會記得越深,刻意去銘記隻能忘得更快。我把窗簾拉開,關了燈,月光柔柔的照進我的房間裏,我對影子舉起手中的啤酒,它略有不屑的姿態。我在沙發上躺下,看著天幕上半輪殘月,閉上了眼睛。
天亮的時候我便醒來了,牆上的掛鍾顯示時間是六點多,我換了衣服出門,打算買點早餐吃。六點多的街道並不清冷,作坊裏燈火通明,街頭賣包子的商販已經拉開陣仗,熱氣騰騰的蒸籠在一旁耀武揚威。油條炸餅在油鍋裏滋滋作響,伴隨著豆漿機咯吱咯吱的聲音,麵館也不甘示弱,肉湯的味道十裏飄香。好不熱鬧。我是沒有什麼作息規律人,生活常常日夜顛倒,晝伏夜出,生命裏短缺了早晨早就不是一天兩天,雖然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但心裏仍然有股久違的感動。我對忙活的包子店老板說,來兩籠包子。店主哎了一聲,陶醉在收音機裏的京劇唱曲之中,跟著裏麵的韻調哼哼的唱。我在旁邊默默地聽著,裏麵放的是《蘇三起解》。玉堂春為著對順卿公子的一往情深含冤下獄,雖自身為青樓女子,卻情比金堅矢誌不渝。我微微失神,店主已經麻利的裝好了我要的東西,付了錢我便離開了。
藍已經起來,身上依舊穿著不合身的寬大的灰色T恤,她盤腿坐在沙發上,抽著煙。陽台上掛著她的白裙子,上麵的汙漬已經被她洗幹淨了。她側頭看著我,你買了什麼?我都快餓死了。我把包子放在桌子上,又給她熱了一杯牛奶。她眼睛依舊紅腫,但依舊恢複了精神,一隻手夾著沒抽完的煙,另一隻手給嘴裏塞包子,好不狼狽。我奪去她手裏的煙,把牛奶放在她跟前,我說,不許抽煙。
然後我們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她問了我很多問題,我都一一回答。藍一向是健談的女子,我喜歡聽她說話,以前覺得她快樂的語氣可以衝淡我內心繾綣的寂寥,現在覺得,她說這麼多也無非是想填補內心的空曠。我們說了很多話,說著她學校裏的生活,然後坐在一起喝啤酒,沉悶的夏日午後是催眠的良藥,兩個人漸漸睡去。再次醒來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
桌子上放著一張紙,上麵有她名字的落款,她寫著,謝謝你,宋饒之。
用情未至深,怎知非良人。年少時我們都自以為遇到的那個人便是可以終身相伴的人,在青春荷爾蒙作用下以稚嫩而不怕受傷的心,在紛紛擾擾的塵世中勇往直前。直到不能再以短淺簡單的目光審視身邊的一切時,才發現年少所憧憬的,隻是一場夢。
我有過這樣的夢,十分清楚你的感受,可是我不能告訴你,藍。你所期待的都不是能夠由你掌控的,它們都是睫毛上的灰塵,在你眨眼之間便傾覆。可是你仍舊不清楚。
四
沒有事做的時候,我經常去廣場上看鴿子。那些貓頭鷹的表親撲棱著翅膀,在湛藍天空下繞著城市上空規律的飛翔,腳上的鴿哨隨風而起,發出悅耳清麗的聲音。更多的時候它們在人來人往的鬧市裏踱步而行,低頭啄著地上的玉米粒,它們是被人飼養的鳥,沒有自由,隻有忠誠。
當一個人身心空曠,從肉體方麵一直上升到精神層麵都是孤獨沉默著的時候,應該找點事情做。要不然時間久了很容易變成神經病。
我來蘭州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找到可以做的事,工作之外就是睡覺和吃飯,然後大部分時間都在發呆。寂寞猶如深巷裏的槐樹,風一吹便支離破碎。我需要更多更多的時間來整理我糟糕複雜的前半生,我的前半生裏,一直都在勵誌做個不良少年,卻永遠是眉眼溫順的乖孩子模樣。女人容易將期待放在男人身上,卻不管這個男人是否願意,似乎一旦男人有了與她息息相關的身份之後,他的人生從此便不能被自己掌控了。而是作為丈夫,作為兒子,作為家庭支柱,永遠被奴役的活下去。
我是家中獨子,幼年喪父,是母親唯一的希冀。背負著出人頭地的任務,在少年的時光裏苦苦掙紮。我並不怪她,她是我的母親,我有義務聽她的。我太軟弱,幾乎無法對自己的人生有所爭執,像圍困在深林裏茫然的鹿,失去鹿群的庇佑,在充滿荊棘的道路上苦苦尋求正確的方向。每個人都無法選擇自己要的生活,這是定理。而我隻怪自己,不能成為她一生依靠,扶搖直上的大樹。這個她,並非我的母親。
John很久沒有再來我的酒吧,藍也一樣。他們像憑空出現的兩個人,又憑空消失。隻是在出現的這段時間裏,同我淺淺一交。我見過太多別人的故事,在我小小的酒吧裏,每天都在上演不同的男女之間的愛恨情仇。舞池裏跳舞的那個女孩似乎很喜歡旁邊的男孩,但那個男孩卻隻在意坐在一旁喝酒的短發姑娘。吧台上坐著的大波浪卷的女孩,或者女人。她妝容精致卻遮掩不了歲月滄桑在她臉上路過的荒涼。她喝著血腥瑪格麗特,穿著深V紅色禮服,後背裸露出白色的肌膚,回絕各種與她搭訕的男人。她來這裏好幾天,一直在等待同一個男人。有一些留學來的韓國女孩,化著精致的妝容,用黑色的眼線筆在眼尾畫出一個蜷曲的痕跡,這是時下女孩們最喜歡的貓眼妝。她們愉快的交談,跟身邊也許剛剛才熟識的陌生男人喝酒。這裏的每個人都是寂寞的,可是她們卻不孤獨。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女子是一個可憐的存在。她們將希望寄托給男人,卻不知道被托付的男人是否可靠。一般而言,女人隻想要依偎,而男人隻想要得到。
夏天已經結束很久,高原上的秋沒有留下夏季的沉悶炎熱,它對與代替夏天這件事情毫不愧疚,一來便用最淩厲的手段讓氣溫停在它想要的刻度上。十月份的時候,高爽的秋風已經橫掃了許多在春天努力長出來的葉子,葉子們紛紛而至,跌落在泥土上,被行人踐踏,下過雨以後爛在了土壤裏。這份蕭瑟不禁讓人暗自傷懷。
John在秋天選擇離開,臨行前來我的酒吧,喝了最後一次酒。他本來就是遊蕩在世界各個角落的浪漫藝術家,隻是為了途中遇到的一個女人暫緩了自己匆忙的腳步。或者不止一個女人,誰又知道呢。他問我,饒之,我是不是很混蛋?我說,你隻是太不道德,你不該同時愛著很多的女孩。他慘慘一笑,與我碰杯,我與他依舊是朋友,隻是從此天各一方,也許再無見麵可能。臨走前,他送給我一個精美的胡桃木盒子,看起來有些年代了,但是保存的很好。盒子上掛著一個銅質合鎖,沒有鑰匙。他說,這是一個存放著秘密的盒子,這個秘密已經沉睡了很多年,如果有朝一日有可能,希望我讓它重見天日。然後他便走掉了。我看著這個高大的外國男人,目送他的背影漸漸遠去。他一直想要拍我的收藏品,卻一直被我拒絕,臨走前也沒有提出這個要求,反而送了我一個裝載著秘密的盒子。他希望我打開它,可是我不想。秘密就是秘密,如果一個秘密應該沉睡在水裏萬年如一日不被任何人所知,那塔就應該接受這個現實。這是它的宿命,宿命不可改,如若強求,也隻是徒增傷感。我一直都明白的。
五
藍第一次來我酒吧的時候,說我的酒吧古色古香,像極了古時候的青樓。牆壁上粘著暗金色紫藤花紋的壁紙,沙發都是一水的朱砂紅。酒都放在雕花的桃木架子上,吧台也是花紋繁複雕刻的木窗樣式。我認可她的前半句,卻不喜歡那後半句的評價。我的酒吧隻是給寂寞的人提供了一個排遣的場所,人人都願借酒消愁,也願與知己把酒言歡,哪怕明白酒乃穿腸毒藥也要一醉方休不得休。但我的酒吧不做男女生意,不賣姑娘,也不賣少年,所以它並不是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