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衣一怔,果然片刻後便聽見裴雲來熟悉的聲音,“我娶你本就是場天大的笑話,莫廢話了,你說把魚骨藏在靈魚閣,到底在哪兒了?”

蟬衣想起白天那串掛在楊雪兒腰間的魚骨配飾,頓時明白楊雪兒定然是撒謊了。

又隔了一會兒,再次飄來楊雪兒略有點尖利的聲音,“既是定情信物,我憑什麼要還給你?”樓下不時傳來桌椅摩擦之聲,蟬衣既好奇又害怕,良久方聽見裴雲來遏製著怒意道,“楊雪兒,你明明可同常人一樣吃魚喝湯,那日卻嘔吐騙人。後來我贈你魚骨,你又道不明媒正娶你絕不收此物,你要這間靈魚閣我給你便是,你把魚骨還我!”

楊雪兒卻是冷冷道,“你越是想要我便越是不給,那破魚骨頭究竟有什麼厲害?”她的聲音透著心灰意冷與報複的快意,蟬衣隱隱覺得這半年她恐怕過得並不如意。一個女人若非受到了極端的冷淡與背叛,斷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來。

廚房弄出的聲響越發響了,猛聽見裴雲來竟是悶哼一聲,顯然挨了沉重的一下。

“沒錯,我卻是貪圖你靈魚閣的身家,半年前你冷淡我,我便著人打聽你為何待那蟬衣如此之好。聽到你是在她嘔吐魚湯時才露出震驚神色,我便一模一樣地學,你不還是信了麼?”楊雪兒的聲音既尖利刺耳又恨意重重,隻聽她陰陽怪氣道,“婚後你是如何待我,我分毫不敢忘記。隻要你不在了整間靈魚閣自然都是我的。”

裴雲來隻有不住地喘息,顯然片刻前受她暗算,此時想反抗也力不足。

蟬衣驚慌失色,雙手緊緊成拳,心底強烈的不安迸裂欲出。此時此刻,她實在恨透了楊雪兒!若非她學她嘔吐魚肉,裴雲來也不會離她而去!而今她竟想傷裴雲來的性命,她又怎能允許?她緊閉上眼,隻覺自己的手心滾燙起來,卻是涔涔而下的汗水。

廚房卻是靜了下來,隻聽裴雲來慘叫一聲,不知是誰跌跌撞撞跑出了門。蟬衣忍住慌了的心跳,又等了半晌才輕手輕腳摸到屋外。

隻一眼便驚得她險些摔倒。

冰涼的月光落在一張已了無生氣的麵龐上,楊雪兒手邊有粼粼波光反射,蟬衣仔細看過去,是一些散落在地上的魚鱗片,還有一些在她指縫。她害怕得瑟縮在一起,不敢再看楊雪兒的屍身。

【前塵事】

之後的幾日蟬衣都躲在靈魚閣的櫥櫃裏,偶爾出來買幾個饅頭,所幸都未遇上裴雲來。那夜的後來,裴雲來跌跌撞撞地回來,手臂隱約流著血,拖著楊雪兒的屍身去外頭掩埋。而她躲在屋內悄悄地看著,心裏有什麼碎裂了一地。

這幾日她腦子裏總會出現楊雪兒的屍首,地上的魚鱗還有裴雲來手臂上的抓痕。難道當時他們發生了打鬥?她不禁想起了從前裴雲來所講的那個故事,一切便都能串聯了起來。

昔有長清河,河內生鯉魚。鯉魚半成精,貪戀捕魚人。三年日與夜,暮暮偷相見。難忍長相思,不禁撞網間。捕魚人不知,烹食妙不言。鯉魚死未足,滴滴淚成血。

鯉魚死未足,從此化作人形守在枯城,等待著再遇捕魚人的來世。他開了這間靈魚閣,每一條魚兒都是來自那條長清河。他相信漁人曾食他之肉,因此再碰到長清河的魚肉定會嘔吐不止。

難怪當他遇見為魚湯嘔吐不止的蟬衣,會脫口而出道已等她許久。而那枚魚骨飾物,或許是由於某種妖法在作祟,可以辨別出真正的漁人。所以當新婚時楊雪兒接過魚骨卻沒有任何反應時,他便明白她騙了他。

他曾被傷得那樣深,三年朝朝暮暮長相伴,對方卻美滋滋地打算吃他。那一口一口,俱是咬在了他的心上。他的眼淚流入了魚湯裏,使得魚湯更富有滋味。而再深的愛也化為刻骨的恨,他會一直等,等到同歸於盡方釋懷。

蟬衣後怕地想著,她想起自己小時候患下的重症,從此記性便不好。那病恐怕也與裴雲來有著說不清的關係。她突然想起一直以來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越想越是後怕。當發現楊雪兒是在欺騙自己,他便又重新開始搭訕年輕女子,甚至休書欲尋回蟬衣。如此種種,自是為了報複。

雖在夏日,蟬衣卻覺得身子那樣的冷。她茫然地望向靈魚閣內裴雲來常坐的位子,依稀可見從前的自己在那兒癡癡的等他。多少的癡心,盡赴了流水。

正暗自神傷,卻聽身後一聲呼喚,蟬衣驚懼地回過身來。裴雲來見她在此,歡快地踏步而來。

“幾日不見你,真怕你又突然離去了。”裴雲來不由歎道,目光裏滿是暖融融的笑意。蟬衣僵硬地笑了笑,也不接話。

又過了半晌,裴雲來突然道,“半年前一場誤會,使得裴某錯過了真正在等的人。不知現在可還來得及?”他深深的望著蟬衣,自懷內掏出一物,卻正是那枚魚骨配飾!

蟬衣周身一顫,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心底怒意一閃而過。她依舊記得楊雪兒死時的模樣,他定是後來掩埋她時在她身上搜到。妻子屍骨未寒,卻仍執著與確認她的身份。

“還提這些作什麼?”蟬衣搖了搖頭,冷然道。她懶得做戲,當即轉身便走。裴雲來並未追來,隻讓一道目光始終跟隨著她的身影。

蟬衣越走越快,最後快步奔跑了起來。她突然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一見著他便方寸大亂。他是殺人凶手,他既然認定了她是負他的漁人,早晚會有一日確認尋仇。

曾有多愛便有多恨,她和他其實是同樣的人。

【兩茫茫】

三年。

蟬衣第三次來到枯城,已整整三年的光景。昔日輝煌的靈魚閣早已不在,附近荒郊的墳頭卻多了一座。

三年前,是她親自去往官府報案。言之鑿鑿,指出親眼見靈魚閣老板裴雲來殺害妻子楊雪兒,屍首該是埋在靈魚閣附近。

她同他其實是同一類人,曾有多愛便有多恨。日子一晃便是三年,她已漸漸模糊了與他的相遇,隻怕再過不久連與他的一切都將忘個幹淨。趁忘徹底之前,無論如何她也得再來見他一麵。

青青墳頭陌上草,蟬衣不由伸手為裴雲來拔去墳前的荒草。不知不覺中,雙手卻是觸到一塊略突起的黃土,她心有好奇,不由挖了下去。

裏頭埋的是一個小盒、

-不出所料是那塊魚骨配飾,想來是裴雲來死前囑人埋在稍淺處。蟬衣怔怔的望著那塊白瑩瑩的魚骨,心裏頭不由泛起物是人非之感。骨尤如此,人何以堪?

她頓了一頓,伸手將那潔白的魚骨拾起。卻在刹那間,一股奇異的暖流由指尖直擊心底。過往的一切,到這時才原原本本地明了跟前。

長清河內生鯉魚,三年夢夢得相見。他們夜夜相會,他喚她小鯉魚,絲毫不覺害怕。那時的裴雲來僅僅十多歲,並不知網上的是夜夜托夢給他的小鯉魚。因此燈下烹食,半點未覺不妥。直到當夜鯉魚最後一次托夢,方知自己在不經意間卻是吃下了深愛自己的鯉魚精。再誠懇的道歉都無法求得她的原諒,而鯉魚僥幸躲過一死,心灰意冷下離開了枯村,甚至封住了自己的記憶。

她生命最美美不過那相思的三年,那從此便讓她隻能記住三年的事物吧。她逐漸的忘卻了漁人,忘卻了自己身有法力,便這樣日複一日行屍走肉地活著。不再記掛著修行,更休提愛恨。直到再遇見裴雲來,多年後的裴雲來早已忘記了鯉魚的模樣,隻得憑著靈魚閣攬客,再在門口搭訕女子入內同食。

如若是從前的小鯉魚,定無法咽下長清河內同伴們的魚肉。為此他等到了蟬衣,又被楊雪兒欺騙。一切也真是造化弄人。

而那日在靈魚閣廚房,楊雪兒偷襲於他,他隨手抓起一條魚擋了一下,以致楊雪兒手上會有魚鱗,他被鋒利的指甲抓傷之後,慘叫一聲便奪門而逃,待平靜下來才回來處理屍體。他知道若這屍身落在他人眼裏,必惹出連天禍端。經過一些事,他幾乎可以確定蟬衣便是那小鯉魚精,這麼多年他日夜活在愧疚裏,隻為能尋到她用餘生補償。

隻可惜,終究是造化弄人。

蟬衣終是記起來了,她記起了十多年前與裴雲來在河畔的初遇,記起了自己在絕望中離開了枯村,記起了自己親手封住自己的回憶,又以魚骨為引,將那放不下的牽掛留給了裴雲來。

生命若能回到最初,相愛相恨是否能相互扯平?他一口口咬在她的身上,而她麵目猙獰地去到官府舉報他。

多少的愛恨終究長埋地下,多少的苦衷如流水東流。

蟬衣木然望著墳頭許久,最後暈了過去。

【後記】

古有長清河,河內生鯉魚。鯉魚修成精,複回長清河。河是傷心色,水是斷腸音。暮暮與朝朝,皆活悔恨裏。人間數十載,愛恨終茫茫。此生賦流水,不得見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