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為何會吐出魚湯?”裴雲來不解地望來,一雙眼如火入炬。
素心一呆,結結巴巴道,“或,或許是吃不慣這裏的味道吧。”她並不知道為什麼會嘔吐,他這樣一本正經去問卻又是什麼意思?
她正想著,身側的裴雲來卻是先一步飛身上前,攙扶起憔悴不堪的紅衫女子。他的目光裏盡是焦灼,小心地將她扶到位子上,每一個舉動都似是生怕弄疼了她。紅衫女子心有餘悸地望著滿桌魚肉,良久方啞聲道,“大名鼎鼎的靈魚閣,味道為何如此鹹腥嗆人?”
不知為何,裴雲來的眼底竟隱隱跳躍著喜悅之色。他親自為她斟茶倒水,眉眼間的暖意似要淌出蜜來。而紅衫女子恢複過來後,也是嬌嗔地望著鞍前馬後的他。
這一切蟬衣癡癡的看著,仿佛全身的氣力早給抽了個幹淨。她眼睜睜的見著裴雲來背過身去,好像不曾對她上過心般。他的目光還是那樣的溫柔,他的懷抱還是那樣的滾燙,隻是這一切卻都是衝著別人。
在她之前,他邀過數不清的人。在她之後,他依舊可以相似對新人。她蟬衣算什麼啊,好不要臉地賴在這裏,對他所有話都言聽計從。歡喜時如珠如寶,厭倦時棄如敝屣,隻恨這顆心啊,為何明知是薄情人,卻偏生是不願離去,為何鞋底似是黏在了這裏,為何歡喜與難過,都由他一人說了算?
【愛恨休】
枯城逐漸的入了冬,寒意一點一滴侵蝕著人心。
蟬衣著的依舊是兩個月前初來此時的單薄衣裙,瑟縮得躲在靈魚閣內,隻有這兒的魚菜蒸出的騰騰熱氣,才能使得她冰涼的手腳稍微暖和一點。
隻有一顆心,任周遭如何暖意融融,依舊是冰涼萬分。
她在這兒等了裴雲來足有一個月,困了便躲在靈魚閣跟廚房相連的雜物間內一張空著的櫥櫃裏,餓了便去外頭買上幾個饅頭,渴了便著人上一壺濃茶。下人從最初對她的畢恭畢敬,到如今的白眼紛紛,可這些她都顧不得了。她隻想見他一麵,求一個答案死一顆癡心。這些日子說來也怪,她竟是夜夜夢見他。夢裏他緩步向她走來,眉眼是那樣熟悉,可又有著幾許陌生。
“雲來你看,這不是上次那位姑娘麼?你怎麼還和她糾纏不清!”一聲清甜入耳,蟬衣猛地回過頭去,終見著裴雲來挽著一月前那紅衫女子。他著一襲月牙色長袍,領口袖口皆縫了素色的狐狸皮。一個月未見,他的目光依舊是那樣直入人心,此時與身旁女子神色親密,見了蟬衣眼底是稍縱即逝的驚訝與愧疚。
她心裏苦澀,等了那麼久,最後說出口的卻是,“我也剛好來此,隻為告訴裴公子一聲,一個月裏多謝款待,蟬衣就要離開這裏了。”
裴雲來的雙眼猛地睜圓,竟是脫口而出道,“你要去哪兒?”話剛出口,他又猛然意識到自己這莫名其妙的真情流露,尷尬地笑一笑,補上句道,“我派馬車送你吧。”
一旁的女子卻是嗔怒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不依道,“馬車我要用呢。”
蟬衣見此,苦笑著搖了搖頭,輕聲道,“公子與蟬衣本是萍水相逢,如此多有不便。”她打小患上了重症,記憶隻能停留在最近的三年,漸漸地連自己家住哪兒都說不真切,又何必再徒欠他一場。
裴雲來見她拒絕,一時也六神無主,半晌才啞然道,“無論如何,我也該送你出城。”他說完這話,便轉頭與那叫楊雪兒的女子解釋了一番。楊雪兒小嘴一噘,直哄了許久才勉強答應,一個人悶悶的往窗邊一坐。
蟬衣一怔,步子已不由自主隨著裴雲來出了靈魚閣。她心內五味雜陳,剛想說些什麼,裴雲來卻先開口道,“蟬衣,裴某有愧於你,臨別時想給你說一個故事。”
蟬衣不明所以地望著他,裴雲來頓了頓開口道,“許多年前,枯城裏的人無論男女老少,皆以捕魚為生,靠的就是繞城的一條長清河。說來也怪,河內一條鯉魚久而半成精,竟悄悄喜歡上了岸邊的捕魚人。它法力不夠,隻能在夜晚悄悄潛入捕魚人的夢裏,訴說衷情種種,如此一晃便是三年。三年內它朝朝浮水相見,夜夜入夢團聚,一顆心盡給了那捕魚人。三年後它終再承受不起相思之重,猛地躍入捕魚人的漁網。它以為那麼多夢裏相思相守,漁人會珍而重之地將它養在家裏。卻誰料漁人隻將它熱油清炒,燈下烹食。”
裴雲來說到這裏,眼裏悲涼之意頓生。蟬衣聽得入神,心裏也泛起同情之意,輕聲歎道,“多情總被無情誤,鯉魚便這樣被心上人活活吃了嗎?”
裴雲來搖了搖頭道,“說來也巧,鯉魚半成精,被吃去的那半邊身體恰是尚未修成的那一半。它從此可借助法力化作人形,隻可惜一顆心早被傷得透了。”
蟬衣不由歎息道,“本是因禍得福,卻誰知得到的並非它所求,它最在意的早已失去。”她沉浸在這個悲涼的故事裏,抬頭時才發覺自己已到了枯城城口。生活或許就是這樣,得到的都是僥幸,失去的方是人生。
裴雲來歎一口氣,靜靜道,“裴某終是有愧於你,日後若有需要,可隨時找我。”他說完這話,便再不多言,平靜的轉身離去。蟬衣怔怔的望著他的背影,心裏頭有幾許失落。
不知為何,那個故事一直在她腦海翻騰。她似能望見鯉魚不甘決絕的目光,漁人背棄殘酷的模樣。
【再回首】
離開枯城後,蟬衣有一處沒一處的落腳。
她打小便患病難愈,記性總是不好,隻能記得近兩三年發生的事。因而及時享樂,攢下一點錢便去靈魚閣吃魚。從前總為此苦惱,如今倒覺得再好不過。因為隻用捱過這幾年,終有一日她會忘記裴雲來,忘記他曾飛身將她摟入懷中,忘記他曾舀一勺魚湯,認真地喂她喝下。
她的心已給了他,縱使那是三分蜜糖七分穿腸。
收到裴雲來的書信是在半年後,蟬衣顫巍巍地打開,待見到那豔紅的婚帖時,心一下子停止了跳動。他飄忽不定的心終安定了下來,停在那叫楊雪兒的女子身旁。蟬衣閉上眼,將婚帖撕了個粉碎。
半年前她隻是隨口告訴了他一個地址,因此這封婚書晚了三個月才道她手裏。也就是說,三個月前他便已娶了楊雪兒。
蟬衣冷冷的望著婚帖的碎片,心裏頭突蔓上一股難以言喻的仇恨。昔日是他死死擁抱,道什麼等她許久,求她再不要離他而去。他原來並非生而花心,卻是對她花心。她可以坦然接受他朝三暮四,卻斷不能接受他區別對待那叫楊雪兒的紅衫女子!
想至這裏,蟬衣立即打包行李,踏上了去往枯城的路。
靈魚閣依舊是老樣子,食客摩肩接踵仍訂不到座。蟬衣無聲地望著,任一個個吃得酣暢淋漓的食客與自己擦肩而過。在廳堂內招呼的,赫然是昔日紅衫的楊雪兒。為人婦的她不得不料理店堂的生意,整個人豐腴了少許,眼底是抑製不住的光芒點點。
蟬衣隻一眼,便瞧見她腰間懸掛的,恰是當日那枚魚骨配飾。想來裴雲來已將這祖傳珍寶給了自己最重要的人,心裏頭不由又是一陣的失落。
“姑娘若是想一嚐靈魚閣的絕妙,不若與在下一同入內。”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蟬衣如遭雷擊,愣愣的轉過身去,那人也幾乎呆愣原地。
一切恍若曾經光景,吃不到魚的蟬衣,與有心搭訕的裴雲來。時光仿佛靜靜停在了這裏,初相見便情心動,再相見便終生誤。
“你怎麼在這兒?”裴雲來啞然道,他的麵上滿是疲憊之色,此時一雙眼卻隱隱透出光彩來。“半月前我便寄出了書信邀你再來,這麼快便到你手上了嗎?”
蟬衣隻得撒謊點頭,隨即道,“你還是老樣子,不怕夫人不悅嗎?”想到楊雪兒為一口魚肉吐出血絲來,那時的裴雲來緊張得幾乎手足無措。
“休提那人,可騙得我好苦。”裴雲來臉一沉,目光掃過廳堂內忙活的楊雪兒,眼底滿是怒意與鄙夷。
蟬衣吃驚地聽著,半晌方默然別過頭去。本以為他對她會不一樣,可即使成了親又如何?原來再深的情,到手了也不過如此。
分別時裴雲來千叮萬囑,直到蟬衣答應再不輕易離去。他看起來那樣緊張,蟬衣不由地在心底冷笑。最珍貴莫過於未得到與已失去,隻有失去她時方念起她的好。
這一夜蟬衣並未回到半年前裴雲來給她在枯城建的屋舍,而是神智恍惚地留在了靈魚閣。月光透過窗扉落在地上,泛起一層白瑩瑩的霜華,四下寂靜無人。蟬衣歎一口氣,從一張空著的櫥櫃裏鑽了出來。半年前她也曾這樣,白日坐在靈魚閣內等,夜晚便鑽入這櫥櫃酣睡,那時她為見裴雲來一麵,而今或可說是故地重遊。
正想著,猛聽見腳步聲朝廚房走來,蟬衣一驚,又猛地縮回櫥櫃。
空蕩的靈魚閣內傳來一個女子清脆的嗬斥聲,“雲來,你可說是越來越過分了,這般明目張膽地勾搭女子,可讓下人們怎麼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