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艾麗斯斯普林斯(2 / 3)

住在帳篷的最後一天,真是災難一場。阿克納頓乘我不在時,和朋友一走了之,從此杳如黃鶴。我自己想辦法,在沒有使自己和那兩頭不安的駱駝送命的情況下,把它們弄到離主要公路六英裏以外的地方。凱特在數周前坐到一隻破瓶子,劃破了胸部,但是沒有人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隻是偶爾用鬆焦油幫她抹一下傷口。齊萊卡頭部一道長長的切口發炎,我和丹尼最後一次大吵。

在隻受到一些輕傷、精神接近崩潰的時候,我終於把它們弄回巴索農場。現在我隻能靠自己,沒有克特、沙雷、丹尼的協助或阻擾。我清洗它們的傷口,把它們拉到外麵去散步,愉快地看著它們一麵咀嚼,一麵走向通往東麵山坡的路。這是我的駱駝,我的家。

屬於自己的家

那天陽光耀眼,是那種隻有在沙漠中的好季節才會有的天氣。清澈的水在查爾斯河寬闊的河床上奔流,水深一兩尺處,河水繞著斑駁河床的大凹洞旋轉;數隻黑色的鳶盤旋在後院上空,微動的雙翅和血紅猙獰的眼睛閃閃發光;有著鮮橘色尾巴的鳳頭鸚鵡在樹梢唱歌;陽光乍現,強烈地照耀著萬物;蟋蟀不時從開花的石榴樹發出吱吱喳喳聲與廚房裏綠頭蒼蠅發出的嗡嗡聲,為澳洲炎熱的午後交織出一首頌歌。

我從來沒有自己的家。自從離開加有欄杆的窗戶和嚴密管製的學校宿舍,便立刻和一大群朋友住進廉價分租的房子,繼續過著擾攘的生活。在這裏,我就像一個女王一樣擁有整座城堡。從太多狐群狗黨到一個朋友也沒有,這個突如其來的轉變,是一種令人愉快的震撼,有如從喧囂嘈雜的鬧街,走進一個百葉窗緊閉且寂靜的房間。我在自己的領地、私人的空間裏漫步徘徊,嗅它的氣味,接受它對我的要求,把每一粒塵埃、每一張蜘蛛網都視為一種擁有的福分。雜亂無章、傾圮破敗的古老石頭,優雅地沉入它原來出身的土地;那些沒有屋頂但是長著茂密無花果樹和野草高長的岩石堆令人歡愉;蛇、蜥蜴、昆蟲、鳥兒是它永久的住客;光線與陰暗強烈的對比模式、秘密的空間與壁龕;沒有鎖的門,位於阿藍塔(Arunta)岩石群,這是我的第一個家,在這兒我覺得輕鬆,有一種不需要任何人和事物就有的歸屬感。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寂寞是我的敵人。若是沒有人圍繞在我身邊,我就好像不存在。如今我了解自己一直是個孤獨的人,這是與生俱來的,不值得恐懼。獨自一個人在我的城堡,我更可以看清寂寞是什麼。我首次領悟到,自己過去的生活方式一直保有一種疏離感,如果不是冒著被破壞的危險,這塊地方是不能與別人分享的。我不斷為神經質的絕望付出代價,但是這一切都值得。一直以來,我都在抗拒自己成為一個穿著鎧甲騎士的欲望,不惜與我不喜歡的男人為伍,或是與那些沒有可能建立永久關係的男人在一起。這是我無法否認的。這個事實隱藏在自覺能力不足和失敗感之下,隱藏在由自己主導,已進行多年,最終導致這份覺醒的聰明計劃之下。我相信潛意識總是知道什麼是最好的,沒想到把事情搞砸的卻是被我們高估的理性。

因此,我這輩子頭一次把寂寞視為珍寶。如果我看到有人開車來看我,我大都會躲起來。這段寶貴的快樂時光持續了一兩個月之後,也不例外地需要一點變化了。

與我往來最密切的鄰居是艾妲·巴克斯特(Ada Baxter),她是個漂亮的原住民,個性極為熱情、親切、豪爽。她喜歡痛快玩、痛快喝酒。她的棚屋就在巴索的後麵,與她在溪對岸那些窮親戚的棚屋大不相同。這是她一位白人男友為她蓋的(對艾妲來說,認識一些白人象征著地位),裏麵有一些珍藏的小擺設和一些她尚能接受的物質主義社會的東西。她經常過來喝酒,或是在她覺得我需要保護時,過來打地鋪。雖然她無法理解我想獨處的欲望,但是有她做伴從來不曾使我的隱私受侵犯。和她相處輕鬆、自在,她具有原住民毫不牽強做作的作風、自然親切的關懷,讓人覺得自在的恬靜。她總是叫我“女兒”,而且像媽媽一樣慈愛、體諒。

一個以前住在那兒的製陶工人,曾經告訴我一件與這位引人注目的婦人有關的趣事。某天晚上,他們大夥兒坐在家裏,聽著從艾妲帳篷裏傳來的酒醉爭吵聲。突然間,喊叫聲變得更大且更急促,我的朋友便過去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他及時趕到,看到艾妲的男朋友步履蹣跚地在棚屋四周倒汽油,然後彎下腰,抖動著手指想點燃汽油。當時汽油已全都浸滲到土裏,因此沒有什麼危險,但是艾妲並不知道。她走到柴堆邊,拾起斧頭,砍了那個家夥一下。她的男朋友立刻仰麵倒地,血從傷口流出,流得滿地都是。我的朋友確信艾妲一定殺死他了,於是大聲喊叫別人去叫救護車。

他在確定自己救不了那個滿身是血的人後,盡量安慰當時呆若木雞的艾妲。他顫抖著手,用毯子裹住她,然後把自己的龍舌蘭酒遞給她。這時他身後傳來呻吟聲,那個男人努力撐起身子,眼光不定地望著我的朋友說:“老天爺,老兄,你難道看不出來她已經喝得夠多了嗎?”

在搬進巴索之前,我遇到一群為爭取原住民權利而奔走的年輕白人。他們和我一樣,懷著理想以及良好教育帶給他們的道德憤慨前來。很多當地人反對這個小團體,稱他們為“從城裏來的行善找碴者”。開始的情況如此,經常如此,但是後來的情況很難一成不變,因為艾麗斯斯普林斯很快就充滿摻雜政治與個人無知的狡猾權術。我喜歡這些人,認同他們的觀點,也支持他們,不過我不要他們在我四周打轉。我已經贏了很多東西,而且是獨力贏得這麼多,因此至少在心理上覺得可以自給自足。我不要潛在的友誼使事情複雜化。不過,他們倒是很需要我在引導駱駝上路時所需的精力。其中有兩個人很特別,珍妮·格林(Jenny Green)與托利·沙文科(Toly Sawenko)來找我,用他們的風趣、熱情、智能打動了我,到後來我心裏期盼他們來訪,他們帶來的乳酪與葡萄酒,現在已成為我清苦簡樸的生活中奢侈的享受。他們一步步很有技巧地消除我的矜持,數月之後,我發現自己無可救藥地依賴他們的鼓勵與支持,而他們也與那個時期有了密不可分的關係。我每次想到這個時期,總不由自主地會想到他們。

獨居營地

接下來幾個月的記憶有點失真,它們就像糾結的鼻蛇巢,全部儲藏在我的腦海裏。我隻知道繼巴索美好的開始後,生活就惡化如一場鬧劇,幾乎讓我相信宿命,認為命運專門和我作對。

我仍和克特、葛拉蒂在一起,原因之一在於我還要利用克特的牧場、設備、知識。我以討人喜歡、不時道歉的態度,以及迎合克特扮演聽命於他的角色而得逞。不過我也因此付出了代價。唉,他可真是讓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我們兩人之間以前曾短暫存在的親密氣氛,現在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仇人相見的敵意。還有葛拉蒂,我希望維持與她之間的友誼,因為她非常需要友誼。她一直提到要離開克特,當時克特有一搭沒一搭地想以天文數字賣掉牧場。葛拉蒂想盡量撐久一點,至少等到牧場賣掉,她手上可以有點錢再說。她倒不是想要錢,隻是把它視為一個不會再被毆打的象征而已。此外是法蘭克(Frankie)與瓊妮(Joanie),他們兩個是南西山(Mount Nancy)營地的原住民兒童,葛拉蒂和我與他們一起度過不少時光。

瓊妮大約十四歲,是個美麗的女孩,天生有模特兒的優雅與架勢。她非常聰明,反應敏銳,卻已飽嚐絕望的滋味。我了解她的沮喪,那是麵臨難以克服的命運時湧起的無助感。瓊妮冀望從生活裏得到一些東西,但這些東西卻是她永遠也得不到的,原因在於她的膚色、她的貧窮。

她會說:“我還有什麼可以期待的?酗酒?嫁給一個每天晚上都會痛打我一頓的人?”

法蘭克情形稍微好一點。他至少可以接受牧場工人的身份,而且擁有牧場工人的希望。這種工作充其量隻是流動性的臨時工作,卻讓他得以擁有某種程度的自尊。法蘭克是個天生的醜角。我們疼愛地看著他穿著太大的靴子,學著大人吆喝,從一個孩子搖身變成小大人。他會滿口大人口吻、一副大人模樣地跑到巴索來找我,等他注意到天色已晚時,又突然會羞怯地變回小男孩,問:“嗯,你不介意送我過溪吧?我晚上會害怕。”

起初營地裏有些男人不懂為什麼會有女人獨居。他們偶爾會在晚上和一兩個膽大妄為之徒一起過來,希望乘著酒意調戲我一番。我買了一把點二茵口徑的強力霰彈步槍。這是一把漂亮的槍,不過我對這把槍的認識僅止於按住一端,子彈就會從另一端射出來,而且我從來沒有裝上子彈。盡管如此,把槍伸出門口,再放幾句狠話,還是起到了嚇阻作用。我告訴朋友自己真的用槍指著人時,他們都嚇呆了,我連忙向他們保證,其實不是直接瞄準,而是從門縫裏把槍伸出去,毫無目標地指向黑暗而已。我看得出來,他們以為我有點失控,不過我為自己愈來愈重的鄉巴佬心理進行辯解。以當時我居住的環境和強烈受侵犯及所有權的感覺看來,這種心理是十分合理的。我後來得知,槍的插曲在營地引起一陣又一陣的笑鬧,隻是笑鬧裏都懷有一絲敬意,因此我後來並沒有碰到任何的麻煩事。事實上,後來幾個月,他們的態度完全改變了。我現在受到保護、注意和照顧。就算他們覺得我有點瘋狂,但是這種想法已被幽默感好好地包裹起來。我通過瓊妮、法蘭克、葛拉蒂、艾妲,逐漸深入地了解他們,也開始克服自己的害羞和白人的罪惡感,學習更多複雜的問題——生理的、政治的、情緒的,所有原住民必須全力應付的問題。

艾麗斯斯普林斯及其四周大約有三十個營地位於公有土地或外圍的營地保留區。這些為周遭不同的部落群而設定多年的營地是傳統領地;這些部落群有的來自遠在數百英裏外的北領地和南澳,從原來的居住地來到這個小鎮。這個小鎮的主要吸引力在於容易買到酒,此外還有其他重要的地區性資源,包括原住民法律援助、衛生處、原住民藝術與工藝中心、原住民事務部辦公室、專為原住民設計的抽簽購買中古車,以及各式各樣的娛樂場所。營地居民經常往返於艾麗斯斯普林斯的住處和他們的原居住地之間,不過有些人已永久定居,他們用木頭、回收的鍍鋅鐵,以及在市區垃圾堆裏所能找到的任何替代性的材料來搭蓋木屋。那裏有五個水龍頭,卻要供三十個營地使用,很多人一貧如洗,靠垃圾桶過活,吃別人丟棄在垃圾堆裏的食物,在街上乞討。很多人是酒鬼,手上一有錢,就立刻去買廉價的劣酒。孩童與婦女最慘,深受營養不良、暴力與疾病之苦。

原住民問題

南西山是鎮上經濟最發達、組織最完善、最團結的一個營地。原住民事務部讚助的小屋開始取代小棚屋,公共浴室也在興建中。相形之下,那些位於鎮中央、陶得河幹旱河床的營地反而顯得最簡陋。那兒的人沒有水可用,沒有盥洗設備,也沒有蔽雨之處,能使他們繼續過下去的隻有酒精。由於河流占地,那裏主要是流動原住民的營地。他們受到鎮議會想把濱河資產權擴大到河床的威脅,這是清除營地、維持鎮容整齊以吸引觀光客的手段。畢竟,觀光客會花不少錢購買商店裏販賣的原住民工藝仿造品。

就我在南西山所見,人們把當臨時畜牧工人的收入、捐給兒童的錢、寡婦與棄婦的膳宿費、少得可憐的失業金,都拿出來共享以求生存。賭博是重新分配財富而非致富的方法。原住民的困惑之一,在於他們老是當“領救濟金的遊民”。事實上,黑人失業的人數是白人的十倍,但是領到社會福利金的黑人卻比白人少。

就連極少數帶有原住民血統的混血兒,也一樣受到種族歧視。這種事對艾麗斯斯普林斯的黑人來說,有如家常便飯,也加深了他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自我憎恨的感覺。無法改變自己的生活經常使他們萌生挫折感,許多人因而放棄希望,成為酒鬼,畢竟至少他們可以靠酗酒從難以為繼的現況獲得些許解脫,甚至可以忘記這一切。

凱文·吉伯特(Kevin Gilbert)在《因為白人決不會做》(Because a WhiteMan'll Never Do It)中寫道:

我認為澳洲原住民的靈魂過去一直受到嚴重的蹂躪,以致時下大部分黑人的內心仍受到挫折。這種心理的摧殘超乎一切,造成了我們在營地及救濟機構看到的情況。這種情形一代又一代地重複發生。

教育永遠是個問題。學校裏,黑人與白人、部落與部落雜處。他們在課本上讀到有關白人夫婦狄克、朵拉和他們的貓佛拉福的故事,在曆史教科書上讀到庫克船長(Captain Cook)是第一個澳洲人,或是“澳洲土人”是“人類最低階層的種族……在白人前就會迅速消失”。不僅如此,他們還得用牛皮紙包著磚塊,假裝是午餐盒帶到學校,因為沒有錢,沒有辦法做午餐;因為沒有做作業而在學校被痛罵一頓(能在鏽蝕的車體內,就著火光寫作業嗎?);還有耳膜穿孔、眼睛遭感染而疼痛、營養不良;還得麵對許多老師與生俱來的種族歧視。凡此種種之外,他們可能還得坐在一個傳統部落敵人小孩的旁邊上課。

難怪孩子們根本不想去體驗這種完全陌生又具有威脅性的環境。這個環境教給他們的都是他們沒有必要知道的事,因為他們以後唯一可能做的工作,隻是流動性的牧場工作,這種工作是完全不需要讀書寫字的。難怪他們被認為前途無“亮”、沒有學習能力、毫無價值。“啊,對,”白人沮喪地大搖其頭說,“這就是血統。他們永遠不會被同化的。”

在大型采礦公司開始覬覦原住民保護地之前,“同化”實際上不是政策,對原住民的實際生活沒有造成太大的不同,如今又已成為把原住民趕出他們的土地的手段,而土地是唯一能使他們自覺有一點價值的東西;他們進入這個找不到工作的城鎮,致使他們對白人的福利機構的依賴愈來愈深。這也提供了政府一個方便的公關練習,如此一來,首相才可以大聲反對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維持良好的國際形象,在國內實施表麵上是反種族隔離,但深入了解之後,會發現隻是異曲同工的政策。這個政策保證可使原住民的土地再度落入白人手中(多民族的白人);去除黑人所有的倫理與文化根源,以取得廉價勞力,並使白人種族的血統更純正。其實這正是南非設定的種族隔離的目的。同化是反土地權、反民族自決,所以黑人不要。吉伯特又寫道:每一個原住民被問到時,都會反複回答,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澳洲白人給予黑人一塊公平的土地作為他們的據點,並提供各社區得以開始自力更生的財務資助。

上學的問題,就像其他的問題一樣,政府隻花一點小錢就輕易解決,也就是導入一種改良過的流動小學。可想而知,當局不但沒有增加處理這類問題的預算,反而大幅縮減原住民開支的預算(原住民事務部最近正對澳洲原住民展開一項調查。在住宅部分,問的問題是:“有多少原住民無家可歸?”

“無家可歸”在另一個單元的定義是不包含居住在小木棚、披棚、白鐵皮蓋的臨時收容所、車廂的人)。

法蘭克有一個年紀比他小的朋友叫克裏維(Clivie),他遠比法蘭克世故。他是個屢教屢犯、手法高明的賊,這一點我倒是不在意。事實上,以他的身世來說,當小偷似乎是合情合理,不過偷我的東西除外。可憐的我一貧如洗,一個禮拜隻能存五毛錢,買幾盒鉚釘、螺絲起子、皮革、刀,都是些吸引小男孩的小玩意兒。這讓我很為難。我知道他們對“財產”的態度與我迥異,他們認為物質不能由一個人私自擁有,而應是共享的物品。另一方麵,當巴索的東西不見了,通常若不是永遠消失,就是由一個滿懷歉意的母親拿回來,隻不過常是已經破碎或壞掉了。我經常為克裏維與法蘭克的偷竊行為追著他們跑,結果隻得到他們一時的道歉,但於事無補。

有一天我從鎮上回來,悄然無聲地從廚房走回房間。我有一間房間上鎖,大部分珍貴的東西都放在裏麵。法蘭克與克裏維當時正忙著從窗戶爬進去,兩個人竊竊私語,好像珠寶竊賊似的。我當時隻能盡力壓抑自己的笑聲,等我控製得住自己時,馬上擺出一副非常凶惡的表情說:“你們以為你們在幹什麼?”

我發誓我以前從沒有看到別人嚇成那樣子,看起來像觸電一樣。他們像受到驚嚇的鯔魚忽地一聲轉身麵向我,法蘭克的眼睛差點凸了出來,克裏維則是內疚地低下頭。他們偷竊的行為因而暫停了一陣子。

數個月之後,克裏維犯了件大案子。我不知道事情發生的原因,不過他真的做了件愚不可及的事。我想他是從警察局偷了幾把刀和一把槍,再加上一瓶威士忌,之後就一個人跑到樹林裏去躲了幾個星期,無疑地,他為自己的行為可能引起的後果惴惴不安。最後他終於回家,社會福利處與警察局把他列為不良少年,並將他從母親及所有親戚身邊帶走,當局說他們無法給予克裏維適當的照顧,所以把他送到南部某少年感化院,當時他隻有十一歲。

這時,一種悲苦、挫敗的感覺不知不覺在我腦海裏滋生。完全自立、住在很棒的地方,夢想著這趟不曾實現的旅行所帶給我的快樂,如今開始變得乏味。我終於明白自己是在拖延、偽裝、演戲,這正是使我覺得不自在的原因。就算有人相信我終究會牽著駱駝走進沙漠,那個人也不會是我。那是我無事可做時,可以想象自己去做的事。這給予我一個表麵的身份或架構,在我心情不佳時套上去,像穿一套禮服似的。

替凱特動手術

這種不安感因為每天混雜在一大堆的瑣事和小問題中,被暫時擱置一旁。我的兩頭駱駝都在生病,需要細心的照料。晚上我會牽它們出去吃草,早上7點起床去找它們(可能得花好幾個小時),帶它們回家,幫它們看病,訓練齊莉(齊萊卡的小名),不起勁地準備它們的鞍具等等,然後踩著腳踏車到三英裏外的餐館上工,半夜再踩著車子回家。

齊萊卡瘦得好可怕。它被捕捉再由火車運來以後,身體一蹶不振。它和另外十二隻被嚇壞的野生動物擠在一個圍欄裏被牽來牽去,兩腿被捆縛,然後被丟在那兒好幾天。它嚇得魂不守舍,還受到嚴重的碰撞,不僅如此,它似乎還被套上鼻環。從野地裏把野生駱駝帶回來,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也是一件殘忍的事;有時候,半數的駱駝不是因為被追趕得脫水而死,就是因為摔跤跌斷四肢而死。

凱特沒有吃過這種苦。幾年前它就被用來馱運貨物,待遇惡劣,有些事讓它終生難忘,後來被丟到艾庫達牧場,和另一隻駱駝一起養老。沙雷就是從那兒把它挑回來,它的朋友仍留在原牧場。它記得人類的壞,痛恨他們。要當一頭騎乘用的駱駝,它是沒有指望了,一路上它都在抗拒鼻繩。它已經太老,無法改變了。不過,它真是一頭馱運的好駱駝,力氣大又有耐心。我打算訓練齊莉載人,老凱特用來載物。雖然它從沒有想過要踢人,但隻要它一不高興,就會向四麵八方張開那口難看的大黃牙。它經常不高興,直到我在它嘴巴上狠狠打幾下,讓它停止這種無謂的舉動為止。可憐的凱特很容易屈服,可是接下來不論我對它多好或是多疼它,它都不會再相信或是喜歡我。

它有個十尺寬的“個人空間”,任何人隻要越雷池一步,它就會仰頭吼叫,直到那個人離開這個私人空間為止。它會靜靜地站著,嘴巴張得老大,像獅子一樣不停吼叫,隻有吸氣時才會稍停。如果你站在那兒兩小時,它就會連續吼兩個小時。它的體重過重。有一天我帶它到卡車過地磅的地方稱體重,它將近兩千磅——對一隻腿粗肉厚的老駱駝來說,倒不算太糟。它的肉峰像個畸形的軟骨在背上凸起,走路時肥厚的大腿會互相磨擦、晃動。整體而言,它是頭最讓人敬畏的畜牲。

我第一個星期就請獸醫來看這兩隻母駱駝,這是與獸醫建立長期關係的開始。我離開這裏以前,已有不計其數的鈔票送進他們名下的賬戶,雖然他們多數人基於同情,診療都沒有收費。總有那麼一天,這些好心人看到我走進他們的診所時,會趕快躲起來,或是在被我逮個正著時,歎口氣說:“今天又是誰要死啦,羅蘋?”聽到我告訴他們駱駝的最新病情,便會流露出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不過他們當時教了我不少,他們教我如何把針插進肌肉、如何把針戳進頸靜脈,以及如何以專家的鐵石心腸和冷漠態度,切開、切入、縫合、消毒、閹割、上藥、裹紗布、清潔等等。

獸醫詳細檢查駱駝。他告訴我,齊萊卡的一根肋骨斷了,他看到了我臉上的表情,連忙向我保證,斷了的肋骨已經愈合,除非它再度摔倒才會有問題;它發炎的地方用消炎粉就可以清潔幹淨。接著我又把體形龐大、全身晃動的凱特帶出來,請獸醫看看它大量流膿的胸部。這個部位長出軟骨的地方,正好在前腿的後方。這個部位和駱駝前後腿的肉掌相似,當它們坐下來時,正是承受壓力的地方,上麵有一層樹皮似的硬皮。我已經用水管、消毒劑、消炎粉、鬆焦油瀝青治療過傷口。獸醫檢查傷部,停了一下,把手伸得更深入,然後吹了一聲口哨。我並不喜歡那聲口哨聲。

他說:“情況看起來不妙。發炎的地方擴大到囊袋裏的肉。裏麵可能有玻璃片。我還是給它打一針土黴素,看它的反應如何。”

接著他拿出一根巨大的針管,針頭就像吸管一樣粗,然後把針交給我,讓我站在距離凱特的頸部兩尺外,像丟飛鏢似的把針丟向它。我丟得不夠用力,凱特的吼叫聲高了八度。我再往後退,瞄準,然後使盡吃奶力氣丟了出去。針頭完全插進去了,我很驚訝針頭竟然沒有從另一頭捅出來,像《科學怪人》中怪物(Frankenstein,英國女作家瑪麗·雪萊(Mary W。Shelley)1818年所著同名小說的主角,是一個自己創造怪物,最後被怪物毀滅的醫學家——譯注。)身上插的螺絲釘一樣。我接著把針筒接上去,注射十C。C。的黏稠物,在老凱特的身上留下一個蛋大的腫塊。

“做得很好。”獸醫說,“以後每三天打一針,打兩針後再打電話給我,好嗎?”

我吸了一口氣,勉強從顫抖的下巴擠出一句“好”。我對針頭的厭惡即將永遠消除。

就算我曾有贏得凱特信賴的夢想,現在也被拋出九霄雲外了。我每天至少包紮傷口兩次,或是幫它打針,使它痛苦,加深它對人類的怨恨。它的“個人空間”,對我擴大為二十尺,對別人仍舊是十尺。但是它的傷口一點也沒有改善。獸醫再來時,我們決定讓這個老女孩使用鎮靜劑,然後把傷口切開,讓膿流出來。如果我不是這麼擔心它(沒有人知道駱駝正確的劑量是多少,我們隻好用猜測的劑量),凱特對鎮靜劑的反應一定會讓我捧腹大笑。它慢慢躺了下去,嘴唇鬆垮可笑,眼光呆滯無神,全神貫注地看著野草的小葉片、螞蟻和其他東西,膿從它鬆弛的大下巴流出來。

這次手術一點也不好玩。雖然我們看不到玻璃碎片,但是感染程度遠較獸醫想象的嚴重,需要做一些他原先希望避免的根本切除。手術之後,醫師開列另一個注射療方時,我信心滿滿地認為情況會好轉。但是凱特還是沒有起色。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全神貫注要使它健康起來,花在它身上的錢像流水,大量使用各種抗生素、草藥及書中所說的阿富汗療法。我試遍了鎮上每位獸醫建議的每種療法,凱特依然毫無反應。

訓練齊萊卡

與此同時,我還得開始訓練齊萊卡讓人騎乘與馱運貨物。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已經沒有錢買裝備,所以沒有鞍具可以放到它的背上,好讓自己在它每次猛然弓背躍起時免於被摔下來。因此我不用鞍具騎著它,靜靜地在溪岸柔軟的沙地來回走,不要求它做太多的事隻是試圖獲得它的信賴,讓它安靜,保護我的皮膚。它的情況不好,我不時得斟酌訓練的需要,以免它擔心過度,體重下降。駱駝在訓練期間常常會有體重減輕的現象,它們不吃東西,成天想著你會把它們怎麼樣。齊萊卡本性可愛、溫和,我不希望它變質。無論它的腳有沒有縛著鐐鏈,我可以騎著它走到野地裏任何地方,即使我感覺到它的肌肉因為緊張和害怕而緊繃得像腫塊。它唯一堪稱危險的缺點,就是喜歡踢腿。駱駝可能從任何方向踢你,半徑直達六尺;它們可以用前腿向前麵踢,也可以用後腿向側麵或後麵踢。一旦被踢中,你就有可能像幹枯的樹枝一樣被折斷。教它接受縛腳繩與邊繩不是件容易的事。事實上,這種事就算不會讓你死,也會搞得你胃潰瘍,這需要無比的耐心與勇氣。不幸的是,我最欠缺的就是這兩樣,但我別無選擇,為了安撫它,我必須用韁繩把它套在樹上,鼓勵它吃有營養又昂貴的飼料。我幫它梳洗全身的同時,抬起它的腳,大聲播放錄音帶,讓它習慣腳上與背上有東西,一麵不停地和它說話。它要是真的飛腿踢人,就會討來一頓鞭打,時日久了,它就知道踢腿對它一點好處也沒有,讓自己變得乖巧日子會比較好過,即使這種乖巧並非發自內心也無所謂。

有一天,我把它綁在巴索外專屬於它的一棵樹上,再帶凱特去克特的農場用水徹底衝洗一番。當我回來時,齊萊卡不見了,樹也不見了。那棵樹是一株約十五尺高、一尺寬的小膠樹,它被連根拔起。齊莉不喜歡離開凱特。

這種奇怪行為是訓練時最難克服的部分。駱駝不喜歡離開它們的伴,會不惜使用各種伎倆、詭計、卑劣的行徑回家。帶它們一起出去很容易,若是讓其中一隻駱駝獨處無異是一項考驗,一場鬥智的戰爭。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它們是群居的動物,有同伴就等於有了安全感。獨自在外對駱駝來說是極具威脅感的事,尤其是當背上還有一個瘋子時。

由於駱駝的頸部很有力,因此鼻繩是騎駱駝必要的用具。單用韁繩就想套住它們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有超人的力氣。它們和馬也不一樣,它們是反芻的動物。除此之外,唯一的選擇是使用下巴的繩套,我在它們穿鼻的傷口痊愈前進行訓練時偶爾也用到,不過缺點是繩子會傷到它們柔軟的下唇。因此鼻釘是最好的方法。它們通常隻會釘一個鼻釘,從一個鼻孔裏伸出來。鼻釘上連著一條繩子,隻要拉扯,駱駝就會感到疼痛,不過這種疼痛並不劇烈,所以在鼻釘穿過鼻肉之前,繩子不會被咬斷。繩子接在釘子的外麵,然後在下巴下方岔開,作為韁繩。鼻釘的傷痊愈後,這個方法不會使駱駝比馬更難受。

我從克特與沙雷那兒學會了釘鼻釘的方法,隻是兩人釘的方法截然不同。沙雷是用一根削尖的木柴棒從裏麵把肉刺穿,然後把木釘插進肉洞裏,擦上煤油與石油。克特的方法複雜多了,他先用邁克筆在鼻子上標示位置,用皮革的穿孔機在上麵穿一個小洞,然後把屠夫的串肉棒從裏麵穿出來,直到頂到串肉棒的柄把這個小洞弄大,再把釘子插進去。順便一提,這個釘子看起來有點像木製的小型陽具。接著他小心翼翼地為駱駝敷藥,用稀釋的抗菌劑和消炎粉連續敷上兩個月。我曾為克特的一頭小公駱駝做過這種野蠻的手術,可是我憎恨這差事,有惡心的感覺。齊莉的鼻子現在嚴重發炎,經常清潔也沒有用,我猜想可能有木片紮在裏麵,導致傷口無法痊愈。因此,在我們雙方都覺得恐怖的情況下,我把它綁起來,用螺絲剪切斷鼻釘,再徹底檢查傷口。我發現鼻釘明顯有碎片貼著傷口,當它翻動時,把傷口扯開了。我必須再做一根釘子,然後把它從疼痛的傷處插進去。動物怎麼會原諒我們如此對待它們,我永遠也不明白。

沙雷有一天來看我過得如何。我帶他去看齊莉,他從頭到腳打量著它,說它看起來多漂亮、多安靜。然後他站了一分鍾,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斜眼睨著我。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女孩?”

“你在想什麼,沙雷?”

他用他那雙專家的手揉搓齊莉的肚子。“我在想,你的駱駱懷孕了。”

“什麼,懷孕?”我叫道,“這簡直太棒了。不,等一下,這可不妙。萬一它在路上生了怎麼辦?”

沙雷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膀:“相信我,在路上生產是你最不需要擔心的事。當駱駝寶寶生出來,你隻要把它綁在一個大袋子裏,然後放在它媽媽的背上,幾天之後,它就會跟在後麵跑了。事實上,這對你是件好事,因為你晚上可以把小駱駝綁起來,它的媽媽就不會走遠了。這不正是解決了你的一個大問題嗎,呃?為了你好,我希望它是懷孕了。這隻小駱駝應該也會很不錯,如果在那邊看它一起跑的那頭狂野的公駱駝是小駱駝的爸爸的話。”

親手讓凱特安樂死

現在我知道自己必須對凱特做一個決定了。它得了血毒,已蔓延到膝蓋,體重減輕了一半,連吼聲也隻是一頭虛弱無力、可憐的老母駱駝發出的抗議聲而已。我一天要照顧它三四次,把一條軟管的一端塞進受感染的膝蓋,看著一條粉紅色的黏稠液體從另一端流出。我一直拖延著,不肯殺死它,有兩個原因:一是我無法相信一刀就可以讓一頭駱駝斃命,二是凱特一死,我就沒有希望上路,這一來,我幾乎又得從頭開始。我最後還是決定,必須為這頭可憐的老駱駝結束痛苦。我感到強烈的罪惡感。它已經老得沒有辦法再忍受獸醫的治療,也無法再上鞍具,或是忍受與它在艾庫塔的同伴分隔之苦。我相信它是因為失去活下去的意願才日漸消瘦的。我常想把它送回去,但如今為時已晚。不過我還是告訴自己不要太傷感。這是不得不做的事,實際上我甚至已磨尖我的刀子,打算把它美麗的皮剝下來,製成皮革。我沒開過槍,想到要笨手笨腳地做這件事,比真的下手殺它更令我感到毛骨悚然——我已經讓自己變成鐵石心腸了。珍妮在巴索陪我的時間愈來愈多,而且已經成為我不可缺少的朋友,她提議當天要陪著我。“沒事的,真的,珍,我已經可以控製自己了,不過如果你要來的話,也沒關係。”

她還是來了。我嚇得直冒冷汗。那天我們兩人走上山坡時,有一種不真實的無力感。我一直走到凱特所在的地方,才發現自己握著珍妮的手有多用力。我讓凱特坐在一個洞裏,把步槍指著它的頭,心想不知道老天爺會不會讓子彈反過頭來打我自己,然後扣下扳機。我隻聽見它的身子砰然倒地的聲音,當時我必定是緊閉著雙眼。我並沒有預期到自己在那一剎那會產生歇斯底裏的反應。珍一路扶著我回家,幫我泡茶,然後回去工作。我的身子抖得很厲害,因為我以前從未做過這種事,從來沒有殺死過任何通人性的動物。我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根本沒辦法再去想剝凱特的皮。我隻能走回去盯著屍體看,懷疑自己做的事。木已成舟了。沒有凱特,無法上路了。這就是我的命。花了那麼多時間、那麼多金錢、那麼多氣力和精神,到頭來一場空。我在這裏過了十八個月,結果在槍口下化為泡影。

殺凱特帶來的沮喪,混入了我對克特逐漸加深的恐懼感。他看起來已經嚴重失控,一副快要發作的樣子,讓我覺得他會殺人,如果不殺我和葛拉蒂,至少也會拿我的駱駝開刀。因此我得照他的方式來,得讓他認為我不具威脅性——至少不值得他擔心。他一直以為我和葛拉蒂有什麼陰謀,但是從未說出口,隻是心裏像磨坊的磨似的轉個不停,盤算著怎麼應付我們的陰謀。

這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恐懼,加上我已意識到克特對我的潛在恨意,以及我知道隻要我一惹他不高興,他就可能把我打得七零八落,是促使我揮別若有似無的苦楚與挫敗感,麵對現實的因素。這世上的“克特”一定都是勝利者——沒有人會與他們對抗,也甭指望他們會保護任何人。了解這層道理之後,我泄氣了。隻要有克特的存在,我做的或思考的每一件事都會徒勞無益、微不足道。

這股恐懼感有如黴菌,逐漸在我身上擴展,在接下來的幾周讓我不戰而敗。我一蹶不振,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我會在廚房望著窗外發呆數小時,一動也不動。我會拿起一些東西,注視著它們,把它們轉個麵後,又放下來,再踱回窗口。我睡得太多,也吃得太多。我已經累得不想動了。我等著汽車的聲音,或是任何聲音。我試著搖我自己,打我自己,但是我以前視為理所當然的活力,已在我的恐懼之中消失殆盡。

奇怪的是,一有朋友到來,我便立刻走出這股憂鬱的情緒。我試著告訴朋友這件事,但又無法很貼切地形容,於是我隻好拿它來開玩笑。然而我非常希望他們能理解。他們可以證明我仍具有理智,精神也正常,因此我宛如溺水之人,緊緊抓住他們不放。

克特賣掉牧場

克特外出度假,葛拉蒂決定在路況好轉時離去。我為她感到高興,她看起來已經好多了。我知道我會很想念她。而且,我害怕與她的老公獨處。有一天晚上,我和她到很晚了都還沒睡,克特不在的這些天我們經常如此,似乎凱特的鬼魂還盤踞在巴索的房間裏。其實我們早在數小時前就上床了,可是我睡不著,再次被挫敗感所征服。除了這次旅行,還有一種個人的失敗感,也就是完全沒機會戰勝蠻力與支配的感覺。我不停地為此發愁,想找出個辦法來,然而那種感受的本質,以我當時的心情,實在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後來心想,當然,最好的辦法就是——自殺。現在出現的不是普通的捶胸頓足、嗟歎受苦受難的症狀,而是新症狀;這次是理性的、非情緒化的。我好奇的是,人們遇到這種事時通常會如何麵對。冷靜,這真的很簡單。我隻要走到叢林,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然後鎮靜地往腦袋開一槍就可以了。不囉唆,不傷腦筋,就這麼簡單利落地離開。好死總比賴活強。我正在計劃著最佳地點、最佳時間,睡在對麵床的葛拉蒂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說:“羅蘋,你還好吧?要不要喝杯咖啡?”這話就像是提著一桶冰塊往一個正歇斯底裏的人身上潑倒的惡行,頓時使我從恐怖的思緒中醒來。我以前未曾有過這種想法,如今也不覺得我必須這麼想。那晚我在忐忑不安中理出了一點頭緒。

她數日後離去。我接收了她的老狗“憂鬱”(Blue),這隻老牧羊犬是她數周前從一個流浪狗獸欄裏救回來的。我們擁抱分手之際,她說:“你知道嗎,我第一眼看到你時,就知道你會是我這一生中很重要的人。很奇怪吧?”

不久克特就回來了,他的複仇欲望極端強烈,我被嚇得晚上睡覺時都會在枕頭下放一把短斧頭。他還是嚐試賣掉這裏,至少看起來是如此。我的姐夫聽說此事,就打電話給克特,表示要幫我買下這地方,這令我感到困惑。乍看之下,這好像可以解決我所有的問題,後來我才明白這是個瘋狂的主意。

我們以後可能無法脫手,我會被困在這裏照顧這地方好幾年。不過在葛拉蒂冷靜到可以找律師前,這倒不失為一個可以絆住克特的好方法。於是我與折磨我的人,開始大玩貓捉老鼠的遊戲。為了讓他相信,我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那上麵,假裝準備接收此地。記得有一天早上6點,克特下樓來到我在巴索的房間,猛然把我床上的衣服撥開,接著一把將我拖下床,大聲嚷嚷說,等我買下農場,我還賴床,這座農場就會一文不值。那幾個禮拜,他的雙眼一直充滿殺機。我們兩人之間正進行著一場沉默的戰爭,彼此較勁,而且都急於成為獲勝的一方。他強迫我在不用鼻繩或鞍具的情況下,馴服年輕的白色公駱駝巴比,這種事他以前決不會做的。這表示我一天至少要被駱駝摔三次,逼得我的神經緊繃。這種緊張,伴隨著某種危險遊戲的緊張,是我付出的代價。

一天早上我起床後發現,他在一夜之間不見了,就像精靈消失在塵土中,而且已經私底下把這個地方以半價賣給牧場的人,帶著錢消失無蹤。他告訴買主,我屬於牧場,會教他們關於駱駝的一切。他們什麼也不懂。我去見他們,向他們解釋:“各位,我並不附屬於這個地方,不過如果你們願意送我兩頭我想要的駱駝,我當然會教你們我所知道的一切。”

危機帶來轉機

他們被搞糊塗了,不知道誰坑了誰,或是該相信誰。他們勉強同意,但遲遲不肯簽約。我知道自己要兩頭駱駝:比蒂與米奇——米奇。它們是母駱駝,因為我知道公駱駝到了冬季既麻煩又危險。我再度被困在牧場,而且開始相信從不合作的人身上騙兩隻駱駝,是沒完沒了的事。我笨得教足了他們管理駱駝的知識,多到讓他們認為不需要我了。然後事如所料,他們當然要食言,付我錢當酬勞,再炒我魷魚。我心想:“好吧,你們這些混蛋,就等著出亂子吧,到時候咱們再來看誰求誰。”以後,我的好運來了,所有的沮喪交織而成且每況愈下的歹運,終於有了一點轉機。親愛的杜基,那隻最溫馴的畜牲轉了性子,把新的飼主嚇得魂不附體。

還好當時我在場。我一天裏大半時間都在牧場上,跟他們爭合約和錢等事情,同時得意地看著那個人出差池。我心如鐵石,在心裏冷笑:“哈哈,吃點苦頭,不然就簽字。”

到了晚上趕駱駝走的時候,我覺得應該看在駱駝的分上,教教他怎麼做。捆縛駱駝的皮繩太鬆,人會從駱駝上滑下來,而且可能會傷到駱駝的腿。我先把安靜、可愛的杜基牽出來。

“你看,就在那個洞裏,一定不能太鬆,否則就會從這個腫塊滑下來,懂嗎?”

“嗯,懂了。”

我放開杜基,轉身去牽其它的駱駝。接著,我聽到身後有一種奇怪的隆隆聲,轉頭看去,我呆住了。我看到了那個人的臉,血已經從他的靴子裏流出來。杜基也已經變了一個樣,它向我走來,眼中有克特那種果決的神情。杜基發出激動的聲音,嘴角吐著白沫,它用力對一些石頭蹭來蹭去,完全發狂了。

這是小小年紀的它第一次發情,被無法抑製的衝動占據,而我就站在它與它的女朋友之間。它的頭和脖子像鞭子似的轉來轉去,然後一副想向我衝過來的態勢,它想把我撞倒,騎在我身上,把我的生命和血從身體裏榨幹。

我一麵後退,一麵說:“杜基?嘿,杜克(Dook,杜基的小名),是我。”我喘著氣,筆直向門口跑去,就像吃了菠菜後的大力水手一樣,一口氣跳了五尺遠。杜基對一旁呆若木雞、畏縮在岩壁旁的那個家夥視若無睹。它要找的是我。

“出去!”在杜基想把我的腦袋瓜從脖子上咬下來時,我叫道:“看在老天爺的分上,把鞭子拿給我,把縛鏈拿給我,還有刺牛棒!”我在杜基用它扭曲的脖子頂著我身側的門,試圖把我壓成一本複寫紙時,瘋狂地叫嚷著。接著它靠著柵欄,想把它撞破,以便捉到我。我不敢相信,這實在是場隨時都會讓我驚醒大叫的噩夢。我的杜基現在竟成為殺手,一頭發狂,且狂得不能再狂的公駱駝了。那個人驚醒過來,立刻采取行動。他把全套酷刑的工具都搬來了。我拿起放電的刺牛棒朝杜基要咬人的嘴巴用力揮舞,同時用縛鏈重重毆打它的後腦勺。在這場騷亂之中,我聽不到自己的嗚咽聲。杜基對這一切渾然不覺,活像長牙齒的風車。我快速離開大門,腦子清醒了過來。我跑去拿了一些繩索、一塊三夾板、一塊十五磅重的鐵條。在杜基那一側,距籬笆約五尺處有一株橡膠樹。我從籬笆這頭走到與這棵樹成一直線的地方,杜基一麵哞叫,噴著鼻息,扭頭跺腳。我彎下腰,把繩子套進它前腿的腳絆,撤掉籬笆,接著用盡全部的力氣,飛快地把繩子纏繞著樹幹。我把杜基的腿部捆綁在樹上,隻希望這棵樹能綁得住它。然後我用三夾木板狠狠敲打這頭畜牲的後頸,打到木板折斷,再用鐵條抽。它被我打倒在地,一副半昏迷的樣子,霍地它又站起來攻擊我。我現在有的就是那種狗急跳牆的超人力氣。突然,杜基跌坐在地,搖了幾次頭,然後就不聲不響地在那兒磨牙。

我等了一會兒,舉起鐵條。我低語:“你還好嗎,杜基?”我朝它的頭部方向走過去,見它沒有反應。“杜基,我要把這條鼻繩套在你的鼻子上,要是你再發瘋的話,我保證會殺了你。”杜基透過它長而優美的睫毛望著我,一副老實的模樣。我輕輕地用鼻繩套住它,叫它站起來,然後彎下身,解開繩子,再把它的腳絆拉出來,把它帶回它的圍欄裏。它微微跛著走,柔順得像隻小羊。

我回到那個家夥的身邊。“哈哈,公駱駝就是這樣。”我邊說邊努力使自己看起來麵有人色。我渾身濕透,就像強風下的樹葉一樣抖著。他還是目瞪口呆,我們互相扶持著走到屋裏,硬灌下一杯白蘭地。

“呃,駱駝時常會那樣嗎?”他說。

“是啊。”我回答,開始在黑暗中看到一線生機,“老天爺,公駱駝經常會像那樣攻擊人。”他現在已經是甕中之鱉,我知道結果會如何,高興得幾乎無法自抑。我盡量表現出很關心的樣子:“是啊,你得讓你的孩子們離那些公駱駝遠點,這是絕對錯不了的。”

到9點時,我往小溪的下遊方向跑回家,沿途歇斯底裏地又吼、又叫、又跳、又笑。因為他兩頭公駱駝賣我七百元,錢我雖然沒有,但是可以去借。這兩頭公駱駝不是我原先選的那兩頭,可是我也不好意思開口挑禮物。杜基是王中之王,它和那頭冥頑不靈的巴布(Bub,巴比的小名)已歸我所有。我有三頭駱駝了。

從生活中學習

這個奇跡似的轉變為我帶來一連串新的麻煩。起初,無論我帶著杜基走多遠,它總是會使盡吃奶力氣往牧場走,把每一個不明就裏的人嚇得傻了眼。一旦把它綁上鐐鏈,它就無法傷人。牧場的人也無可奈何,但是我知道他們並不好受,也對他們感到抱歉。我白天把杜基綁起來,晚上則讓它與巴布、齊莉一起在山坡上活動,但還是把它的腳用鏈子殘忍地緊緊綁在一起。早上6點我會去牽它,時間比它以前的飼主還早。那個家夥聽不進道理,我有兩次逮到他駕車全速衝向杜基的腰部,把它嚇得魂飛膽破,而且把它弄得比以前更具攻擊性,還可能使它穿了腳絆的腿傷得醫不好。有一天,那家夥對我發脾氣。

“你在假日可以閑蕩,我卻得為這些畜牲幹活謀生。”他說,“我可是跟你把話說在前頭,那頭公駱駝隻要靠近我,我就會宰了它。”

我當時火冒三丈。這個白癡會的一切都是我教的,他隻要稍微通情達理一點,我就很樂意多教他一些。當然他也沒有毀約之舉。“隻要我的杜基有毫發損傷,老兄,你有一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會發現你的駱駝全都不見,出去度假了。”現在反恐嚇對我來說易如反掌,雖然我私底下也有點罪惡感,認為他是對的。

這種牧場戰的心理經過經年累月的發展,現在已成為我的處世態度。我是個潑婦,一種邊疆的產物,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傅拉頓曾來看我,並說如果我打算開家駱駝行的話,這個鎮不夠大,容不下兩家駱駝行。

有一次,鎮上一些人來看這塊地,希望在原住民土地委員會還沒有染指前能買下來。他們直接穿過我的臥室,對我視若無睹,連個招呼也沒打。我火很大,叫他們滾出我的房子,並告訴他們下次要走進來拍照以前,必須先取得我的同意。他們氣勢洶洶地回嘴,說會叫衛生部把我趕出去。

我偶爾也得應付警察。“隻是查看一下你的情況如何。”他們一麵說,一麵任意在那些沒有屋頂的房間裏搜尋,天知道他們在找什麼。汽油手榴彈?海洛因?我不知道。有些警察甚至揚言要阻止我繼續我的旅行:“你沒有機會的,你知道,有的男人還死在那邊呢。所以你憑什麼指望牧場的人和我們會去救你?”

現在我的朋友茱莉(Julie)和我一起住。我們在鎮上包下一宗洗窗戶的生意,踩著腳踏車,帶著拖把、掃帚和甲醇酒精上工。不久珍妮也來了。克特已經走了,我不必擔心我朋友的安危,而且我也開始了解獨自一個人有時實在是無聊之至,因此我需要別人。

生活對我一直是變化無常的。我的脾氣開始軟化,被我的朋友調教得比較溫和。事實上,一切如此舒適,我幾乎忘了旅行的事。我以前在巴索過著悲慘的蠻荒生活,吃我憎惡的糙米和從貧瘠的園子裏摘回來的青菜,工作一天後,晚上把餐廳廚子給我的冷肉帶回家,狄吉蒂、憂鬱和我三個餓狼似的搶食,搶最好吃的部分。然而現在我的朋友出現了,或有理由可以讓日子過得更文明、更輕鬆。珍是位出色的園丁,托利是超級修理師,茱莉是個烹飪奇才。我們過著幾乎可說是很奢侈的生活。他們和我一樣喜歡巴索,而且每個人都為它添加了一點特色,使它更像個家。起初我對這個改變有點難以接受。當你習慣成為女王時,很難接受以民主取代長期以來的獨裁統治。

有一天下午,我們在後院喝下午茶,我陡地了解自己對這種改變的抗拒有多強烈。幾個正在旅行的嬉皮士來到這兒,他們聽說南部這個地方,準備在這裏度幾天假。我的怒氣立刻上升,並且說他們不能住在這兒。他們走了以後,我轉頭對其他人說:“他們憑什麼認為可以這樣走進別人的家度假,這些隻會聽無聊的錄音帶,隻會讀《天地一沙鷗》的廢物,我的老天爺!”

珍妮和托利側著身子看我,眉毛微微揚起,不發一語。有時候表情更甚於言語,我可以看得出來他們的一些想法,像是:“偏狹、虛偽的老頑固,你已經變成你最討厭的那種人了。”

因此我把這個問題反複思考了一陣子,除了一些顯而易見的事物,像是在艾麗斯斯普林斯必須戰鬥,至少必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試著找出讓自己變得尖酸刻薄的根由。因為某種緣故,我周遭的人認為我的存在是一種威脅,若是我不按照他們的方式勇敢地抵抗他們的話,就得夾著尾巴逃回東岸。不僅如此,對很多邊塞的人來說,近乎完全的孤立,加上與土地奮戰的影響深遠,因此一旦得到戰利品,就會覺得必須在自己頭破血流才獲得的知識與財產四周,築起一道心理的堡壘。那種強烈獨立的個人主義和我現在的感受——冥頑不靈、不能接納與我經驗不同的人——雷同。我了解艾麗斯斯普林斯的一麵,於是當時我以比較軟化的態度麵對它。

葛拉蒂走後數周,憂鬱不但竊據了我的心,也騙到了狄吉蒂的心。它是個迷人的老家夥,是狗中之狗。它最喜歡吃和睡,不過這還排在追母狗、與其它公狗打架的興趣之後。起初狄吉蒂和我不讓它進屋子,可是後來我們逐漸心軟,再後來天冷時,它索性就在我們的窩裏打呼、搔癢、唏裏呼嚕地嗅著鼻子。

它已對生活做過詳細評估,知道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有一天,它差點被一群憤怒的狗咬死,這使它的戰鬥欲也隨之消失殆盡。它把自己的傷口好好舐了一周後,以一種老狗的可敬的智能以及豐富的閱曆,高貴、優雅地退休養老。

一天早上,我很早就醒來,發現它躺在後麵的走廊上,奄奄一息。它肯定是吃到毒藥中了毒。在我恢複神智以前,它已經死了。我邊哭邊埋它。我親愛的老憂鬱不該死得這麼慘。我的心裏湧上兩個念頭——誰會這麼缺德做這種事;感謝老天,還好被毒死的不是狄吉蒂。後來我發現,艾麗斯斯普林斯的狗中毒是司空見慣的事。有個不知名的人士已經做了二十年,警方卻始終找不到線索。要不是在鎮上住了這麼久,我八成會對這種事感到驚訝。結果,我隻是歎了口氣,心想:當然,在這種地方,你還想怎麼樣。

又到了仲夏,一年的結束,我在巴索的房間冬天冷得像冰封似的,現在則成了火爐。這裏其實是一排洞穴似的房間,全都是由石頭砌成,有拱形門窗,水泥地板上有草,什麼家具也沒有。對那些我全力對付的蟑螂來說,這是個天堂。它們什麼都不怕,麵臨挑戰時,還會用後腿站立,可真把我給唬住了。當我晚上拿著蠟燭走進去時,它們會倉皇逃回洞裏,發出一種讓我起雞皮疙瘩、反胃的聲音。它們是除水蛭之外,最讓我無法忍受的東西。我灑了很多毒粉,這是我平常不會做的事情,豈料它們因此而更興旺。它們吃這些毒粉,把它當成早餐、午餐、下午茶,然後像突變的怪物一樣繼續成長。

然後是蛇。巴索是這種精巧動物的家。它們在那兒求偶、交配、老死,拒絕受到人類的幹擾。雖然它們含有致命劇毒,但是對我構成的煩擾還不及人。我對它們是敬而遠之,我一向認為,隻要不招惹它們,就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狄吉蒂對它們倒是討厭得要命。我很替她感到擔心,因為她會去追趕它們,而且會想辦法殺死它們,雖然她也很有一套,可是隻消被咬一口,她就會送命。一天晚上,我汗流浹背地在我的小窩就著燭光看書,狄吉蒂開始發出一種發現蛇信的顫音,這種行為信號絕對錯不了。就在這時,我的床下鑽出一條小蛇,正準備爬到外麵去。這條蛇並沒有令我困擾,不久我就吹熄蠟燭,睡覺了。不知睡了多久,我就被狄吉蒂吵醒。隻見她全身僵硬、毛像疣豬似的豎立起來,露出牙齒發出吼聲。我點燃蠟燭,瞧見我床尾的床單上盤據著一條蛇,正在呼呼大睡。狄吉蒂把它趕走,我開始感到毛骨悚然,我很害怕碰到蛇,不敢起床去關門。挨了幾個小時我才重新入睡。早上10點左右我醒來時,看到狄吉蒂正準備撲打一條在我的床下吐信的蟒蛇。一個晚上出現三條蛇實在多得離譜。於是我把牆上所有可能被蛇用來當出入口的洞都堵起來,事後好幾個禮拜,我都睡得不安穩。

人會不斷地從生活中學習新的事物,然後又會很快地把它們拋諸腦後。我現在應該能夠體悟到驕傲為失敗之母才對。但我卻開始驕傲自滿,覺得自己對一切穩操勝券,誌得意滿;生活舒適,衣食無缺。一切都上了軌道,不會再變壞,數字是這麼說的。我的朋友都在身旁,什麼危險也不會有。在我經曆的那些事情中,無法離開巴索一天所帶來的不悅,看來隻不過是必須付出的微小代價罷了。托利周末大部分時間和我們在一起,我們都很崇拜他。他在烏托邦(U原topia)當老師,烏托邦距離此地一百五十英裏,是原住民所擁有的一個牛牧場。假使他帶珍出遊數日,而我因為要照顧駱駝不能和他們同行的話,常得費很大的勁才能使我自己不吃醋。他們不在時,這裏就顯得大而空洞。雖然我們計劃不下數百次要一起去烏托邦,但每次總是會臨時冒出一些小事情,讓我無法成行。

巴布受傷了

經常發生的小事之一便是,我得花一整天時間追蹤我的駱駝。地上的足跡雜混,難以辨識是今天或是昨天的足印。它們出去吃草的方向有六七個,其中大部分是岩石嶙峋之地,不好追蹤。它們有時會藏身在看不見的山穀或是茂密的叢林裏,與地表的土黃色、紅色混雜在一起,我根本看不見。它們的脖子裏雖然係著鈴鐺,但是我敢說,它們隻要在風中嗅到我的氣味,就會讓脖子完全靜止不動。當它們看到我時,當然又不一樣了:“嗨,很高興看到你。當當,當當。”還有:“你怎麼那麼久才來?”“看到你真高興,羅蘋,你口袋裏有什麼好吃的東西啊?”這時候我不用逮住它們,隻消放開它們腿部的縛繩,看著它們一路跑回家,或者直接爬上駱駝的背,騎回家。杜基早已失去大熱天裏的那股蠻勁兒,它們三個現在好得如膠似漆。齊莉會四處亂跑,她的乳房已適當隆起。駱駝的妊娠期是十二個月,不過我不知道預產期是什麼時候。它們彼此維持著良好的關係,齊萊卡是老於世故、機靈、無懼、鎮靜沉著的領導者。在原野上,她比另外兩隻駱駝加起來還聰明。她是首相。杜基表麵上是國王,但萬一發生什麼事情,他一定會第一個躲在她的裙子底下。然而巴布愛上了杜基,杜基是他的英雄,隻要杜基站在他麵前,他就會勇敢無比;他毫無領袖欲或領導能力,隻是杜基的附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