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夜裏還夢見你呢,夢見你正坐在火車的窗口看風景。”當母親夢見我的時候,當時的我是否有感覺?我和母親夢境中的我,哪個更真實?從沒有哪一次還鄉能像今天一樣使我驚訝地發現:母親老了。頭發花白了,牙齒快掉光了,皺紋爬上額頭……真是“天上七日,人間一年”呀。但她某些方麵反倒更像個孩子,周身上下洋溢著返老還童的光輝,尤其當她一本正經地向我描述一些哪怕極平淡瑣碎的所見所聞時。我開玩笑地搜索她脫在沙發上的棉衣口袋,發現了一張玄武湖動物園的門票。母親跟我解釋她前天上街散步,忽然想去動物園了,便步行了一個多小時前去。她越來越喜愛步行了,明明有公共汽車也不坐,除非極疲倦的時候。她在動物園門口買了一包糖炒票子,本想是準備自己吃的,結果都喂給猴子和羚羊們了。“你不知道,它們吃得可香了”,母親的神態像在描繪一群饞嘴的孩子。還有一次,母親忽然想坐火車了,她已好多年沒離開過南京了,便步行到城北地帶,那兒有鐵道線,迎麵看見一趟列車駛過,從車標上看到“南京——黃山”的字樣,她恨不得立刻就能搭乘上去。考慮到玩黃山非要好幾天時間,沒來得及和家裏人打招呼,母親才打消了念頭。為補償自己的遺憾,她搭乘長途汽車到鄰近的龍潭鎮走了一圈,在鎮上吃了一碗地道的辣油餛飩和幾串油炸豆腐幹,到天黑才心滿意足地返回家中。她說龍潭鎮有她娘家的親戚,隻是多年未聯係了,加上未帶地址,無法從那密密匝匝的居民區裏查找到。為鍛煉身體,母親遵照醫囑每天堅持散步。她把整座南京城都走遍了。母親每天都進行一次小小的旅行。這是她晚年生活中最豐富的內容。如果沒有這一項,如果禁止她每天外出散步,她會多麼空虛啊。目睹著母親晚年生活的橫截麵,我不無蒼涼之感。對自己多年來的離家出走也不無譴責。漫無目的的散步,已是孤獨的母親最酷愛的活動,或許她直到晚年才意識到這一點。她藉此而與日出日落的世界保持著接觸。或許我無法根治的夢遊症,我所選擇的更大範圍的流浪,都有母親的遺傳因素?我喜歡漫無目的地在世界上散步。散步之所以不同於旅行,就在於它是沒有目的的。散步時遇見的人,都等於被我夢見過。夢遊者是不帶地圖的。掌心的紋路就是命運,就是她或他真正的地圖。
我似乎第一次來到火葬場。想不到這裏是我和母親又一次分別的地方。以前我們有過無數次離別,要麼在輪船碼頭,要麼在火車站或公交汽車站,要麼就在家門口,都是她送我,送我一次又一次地去遠方。現在該輪到我送她了。在高高的煙囪下麵,送她上路。想不到啊,我那最近幾十年都沒出過省,甚至連郊外都很少去的老母親,也要出遠門了。我隻能哭著送她:“慢點走啊,媽媽!”她知道我在送她嗎?她知道我舍不得她離開嗎?畢竟,這跟以前我們之間的所有離別完全兩碼事。她一次一次送我去遠方,知道我還會回來。可我送她,卻是去更遠的遠方,比遠方還要遠的地方。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裏,到底是什麼樣子,我的媽媽住到那裏是否能夠習慣?慢點走啊,媽媽!爐子裏麵,熱嗎?爐子外麵,冷嗎?路上也會刮風也會下雨吧,你要注意保暖啊,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呀。垂頭喪氣地站在高高的煙囪下麵,我不得不接受麵前的現實:母親,走了。走了,再也回不來了。我沒有母親了。我再也沒有母親了。從此,我隻是一個沒有母親的人,沒有母親的人是多麼悲哀呀。我不得不相信:母親。已變成一縷青煙了。一縷青煙,從高高的煙囪上麵嫋嫋升起,從我頭頂嫋嫋升起,也要去遠方了。要去更高的地方,要去更遠的地方。這怎麼可能呢:那位把我生下來並且養育大的女人,我曾經跟她血肉相連的女人,變成青煙了,變得比青煙還要輕,嫋嫋升起,去往一個誰也不知道在哪裏的地方。然而這就是殘酷的事實,你最舍不得分開的人,也會離開你的——不,她還同時離開了她自己。慢點走啊,媽媽!從你生下我到你離開我,從我的搖籃到你的火葬場,原本以為這段路應該很長很長,想不到它是這麼的短:時間過得好快喲。你又要孤單地走一條全新的路了——慢點走啊,媽媽!冷了、餓了、怕了,就喊我一聲啊。你要知道:我會一直惦記著你的,就像你這麼些年一直牽掛著我一樣。唉,這次分別,不同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