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最後的雙人舞——懷念鄧肯和葉賽寧(3 / 3)

努力過,寬容過,但失敗了。

終於,在巴黎,他們達成協定:回蘇聯後,暫時以“朋友”相待,並許諾盡快修複感情。

然而對鄧肯來說,這隻是個肥皂泡的夢,詩人再沒回到她身邊。

回到莫斯科,心情沉重的鄧肯加緊了她的工作。或許,她已預感到為這個國家服務的時日不會太長了。

俄羅斯研究者在對待兩人的分手上,都對鄧肯表示了肯定和敬重,而把責任給了自己的同胞——葉賽寧。當然,詩人的悲劇除了性格外,原因是多元的:比如,作為一個大自然的孩子,他對俄羅斯田園有著“戀母”般的情結,而全世界、包括俄國在內的工業化蔓延,像病毒一樣折磨著他的神經,不堪忍受,又無力逃避,“在蔚藍色田野的小徑上,很快就會出現鋼鐵的客人/朝霞浸染的燕麥,隻剩下一些幹癟的籽粒/陌生的死氣沉沉的打穀場,給你唱的歌不會使你獲得生命/隻有那些馬匹和燕麥,將為年老的主人憂傷。”還有就是,俄國革命後混亂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現實,傳統秩序的被毀壞……高爾基曾歎息:“葉賽寧來到我們這個世界實在太晚了,或者說太早了!”

種種掙紮和痛苦,使之遷怒於剛剛得來的愛情和最親密者,如同一個撒嬌和任性慣了的孩子。

他在詩中寫道:“走過的路是那樣少,犯下的錯又那樣的多。”不料,命運竟再次將“犯錯”的機會給了他。

1925年3月,一個家庭晚會上,葉賽寧與列夫·托爾斯泰的孫女托爾斯塔婭相遇。驚人的一幕又上演了,他閃電般愛上了這位豆蔻年華的美少女。半年後,兩人完婚,搬進一座古色古香、裝飾豪華的別墅裏。

像朋友早就預料的那樣,他們無法幸福。在給朋友的信中,他說:“我所有的期待和希望的一切都幻滅了……看來,這個家給我的並不是輕鬆和快樂。”他選擇了出走,離開莫斯科,向著地廣人稀的高加索……

在寒冷的山區,葉賽寧寫下了一組氣質冷峻的詩。其中便有那首著名的《別了……巴庫》:

別了,巴庫,我不會再見到你

此刻心中的悲哀,此刻心中的驚懼

手按著心此刻更疼也更近

這樣的詩已流露出生命行將熄滅的跡象。

朋友說過:他給人的印象是一生都在戀愛。

他崇尚愛情,渴望在愛中得以棲息和徹底擺脫什麼,但他的愛從來就是虛幻的,現實之愛僅僅滿足了一時的激動,而平息不了內心的風暴和危機。他不斷地逃離又不斷地停下來喘息,與其說愛情滿足不了他,毋寧說他滿足不了自己,他自身即一個矛盾重重的死結。

他是自己的最大敵人和障礙。

這是葉賽寧的悲劇,也是許多藝術家的悲劇(自殺的藝術家實在太多了。曾對葉賽寧之死大肆批判、稱之“怯懦”的馬雅可夫斯基,5年後也走上了這條路。日本的川端康成,曾稱芥川龍之介的自殺為“不開悟”,但最終也步其後塵)。

詩人的死令人震驚,也立即使人明白:俄羅斯失去了一位多麼重要的成員!載著遺體的火車從列寧格勒開來時,成千上萬的莫斯科市民走上街頭,挽聯上寫著:“偉大的俄羅斯民族的哀痛”“光榮的普希金的繼承者”……

出殯那天,送葬隊伍望不到頭,靈柩被抬著來到普希金廣場,圍著那位前輩詩人的雕像繞行。

對於死,詩人沒作任何解釋。在其最後的詩稿裏,人們發現有一首血寫的詩:《再見吧,我的朋友,再見》。

再見吧,我的朋友,再見,

親愛的,你永在我心間。

命中注定的相互別離

許諾我們在前方相會。

再見,我的朋友,伸手,別開口,

別憂愁,別讓悲傷緊鎖眉頭,——

人世間,死不算什麼新鮮事,

活著,也並不更為新鮮。

它是獻給誰的?濟娜伊達?加麗雅?鄧肯?……

或許,是她們的總和罷。這些愛過他和被他愛過、受之辜負並最終為之哭泣的美麗女人們。

蒼涼的謝幕

詩人帕斯捷爾納克,曾用一段話勾勒出了葉賽寧的肖像——

“葉賽寧對待自己的生命如同對待一個童話,他像王子伊萬騎著灰狼漂洋過海,一把抓住了伊莎朵拉·鄧肯,如同抓住了火鳥的尾巴。他的詩也是用童話的手法寫成的,忽而玩牌似的擺開文字陣,忽而用心中的血把它記下。他詩中最珍貴的東西是家鄉的風光,那是俄羅斯中部的梁讚省,處處是森林,他像兒時那樣,用使人眩暈的清新把它描繪了出來。”

隨著葉賽寧的隕落,這場傳奇而動蕩的雙人舞謝幕了。

遠在歐洲的鄧肯驚悉噩耗,立即給巴黎各通訊社發去電文:“詩人的死給我帶來了巨大的哀慟,他的精神永遠活在俄羅斯人和所有詩歌愛好者心中……”

鄧肯再沒有回到莫斯科。詩人的墳塋埋葬了她用柔情和幻想編織的花環,她最後的寄托飄散了……她常常魂不守舍,精神恍惚,終致1927年9月15日那場災難。或許在她眼裏,那飛轉的輪子並非死亡旋渦,而是詩人風車一樣的靈魂,在動情地訴說什麼……

她是旋轉而死的。對一個在舞台上旋轉了一生的人來說,這頗具寓意。

她的生涯本身就是一部熱烈的自由之舞——純真而瘋狂,劇烈的消耗,她太累了,終於精疲力竭。

送葬那天,世界許多地方都響起了巴赫的詠歎調。她不止一次地說過,她最喜愛這支曲子,願死後依然能聽到。

蘇聯教育委員會主席盧那察爾斯基發表了官方評價——

“鄧肯在我國的辛勤工作,她卓越的藝術思想和高尚品德,不僅對我國的基礎美學教育作出了傑出貢獻,而且也在我國的藝術體育方麵發揮了巨大作用,蘇聯政府和人民永遠感謝她……鄧肯在我們革命建設正處最困難的時期來到莫斯科,她一點也不計較生活條件的艱苦和照顧不周,任勞任怨,嘔心瀝血。我們給她提供的幫助實在微乎其微,她用以維持生活的,除了帶來的美元外,無論何時何地都沒有從俄國領取過一個戈比……相反,她常常鼓勵和安慰我們,向我們證明,她將最終熬過那些艱苦的歲月,將藝術引向無限廣闊的新天地……”

這些話雖極具政治色彩,但其底蘊是真誠的、由衷的、浸含感情的。

重要的是:這是來自詩人故土的聲音。

1995年

附記·死不瞑目的另一種死

以上文字,我是於1995年完成的。關於葉賽寧的死,近來俄羅斯又出現了新的解釋,出於對曆史的負責,我將在《北京文學》(1999年2期)上看到的其援引《南方周末》(作者為閻春來)的一則消息摘錄如下——

1997年9月11日俄羅斯《共青團真理報》發表了一篇文章,被訪對象是聖彼得堡文化科學院的副教授維克多·庫茲涅佐夫。他一直為揭開葉賽寧死亡之謎在作調查。他最終的結論是:葉賽寧並非自縊身亡,而是被國家政治局(克格勃前身)裏的托洛茨基分子毆打致死。

1925年9月,葉賽寧在由巴庫開往莫斯科的列車上,同一個叫羅加的外交信使和一名叫列維特的官員發生了爭執。這本來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但被移交到了法庭。葉賽寧知道自己將麵臨什麼。為避迫害,葉賽寧住進了自己的同鄉卡努力什金教授的精神病院……12月24日,葉賽寧在去列寧格勒的途中被捕。審訊在與“安格列傑爾”飯店鄰近的國家政治局刑偵監獄裏進行。對方本來就想教訓他一下,但一切進行得太過火了,他們大打出手,結果打在額頭上……就這樣,葉賽寧被意外打死了。僑居巴黎的巴維爾·盧柯尼茨基在其所著《與安娜·阿赫瑪托娃的會麵》一書中這樣寫道:他們下手太狠,以至於葉賽寧的一個眼珠都被打出來了。罪魁禍首是雅可夫·勃留姆金,當時他是“托洛茨基列車”這一組織的警衛隊長。

葉賽寧的死與托洛茨基不無關係。托洛茨基與詩人之間有著很深的積怨,當一些人準備審判葉賽寧時,盧那察爾斯基出來替他說情。但有一個更強硬的人對此並不買賬。此人就是托洛茨基。

但葉賽寧是有極大社會影響的人,倘若真相大白於天下,弄不好會成為政治鬥爭的借口,因為12月份曾召開聯共(布)第十四次代表大會,會上,以托洛茨基為首的列寧格勒派曾激烈地反對斯大林……假如斯大林知道了詩人死因,會很容易利用這件事向托洛茨基分子發難。

於是,一個人的死變成了另外一種死!

官方報道葉賽寧死於“安格列傑爾”飯店,實際上,“安格列傑爾”根本就不是飯店,而是供出租的寓所。那時候還是新經濟政策施行時期,國家對稅務監察十分嚴格,每一個新到一個地方的居民立即會被登記在冊。而查閱1925年到1926年間“安格列傑爾”的居住名單,上麵共有150多人,包括肅反人員、文學活動家、飯店職工。唯獨沒有葉賽寧!

一個叫烏斯金諾夫的記者,聲稱自己是詩人的朋友,他證明:12月27日,詩人在“安格列傑爾”的5號房間洗過了澡。可事實上,這個5號房根本就沒有浴室!

在詩人死亡調查表上簽字的“見證人”是從外麵請來的。那麼為什麼不請詩人隔壁的房客呢?原來,喊來的三個人都與刑偵處有著密切關係。

……

“安格列傑爾”5號房間的女清潔工臨死前曾透露,那一天,她看到幾個喝得醉醺醺的惡棍,將一具屍體拖進了5號房……

就這樣,詩人的死成了很多人合夥上演的一場騙局。

最初讀這則報道時,我大驚失色。我想起了自己的這篇文章,想起了鄧肯,想起了藝術在政治下的命運,想起了她對那個國家近乎迷信的熱愛和期許……我感到屈辱、悲憤,眼前的記憶也變得陰沉而模糊起來。

從情感上,我似乎更願接受詩人早前的那個死,為了鄧肯,為了她的安寧。假如其在天之靈獲悉此事:正是她信任和服務的那個政權殺死了自己的愛人!她眼前會怎樣的漆黑,那柔美的麵容該怎樣的痙攣,那昏厥的心會怎樣血流如注……這命運的捉弄實在太野蠻!太殘酷!我相信後一說法絕非空穴來風,隨著蘇聯檔案的解密,我們頭腦中無數的曆史麵臨改寫的混亂和尷尬。

若真是那樣,若那個不幸的消息成立,就讓我們這些喜愛鄧肯和葉賽寧的生者,代替遙遠的亡靈——沉思或痛苦罷。

安息吧,永遠的雙人舞。

199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