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她的記憶,人傀會變成她的奴隸、隻聽她的指令的行屍走肉。她不想讓他變成奴隸。她看了看梓初蒼白的臉,轉身跑走。

不久之後,她又折回來,看到他仍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如木樁一般。她揮手趕開了落在他身上的鳥兒,低聲說:“我不能丟下你,也不願奴役你。你其實已是死了,我還是送你安息吧。”

她緩緩抬起手來,捏出一個指訣,猶豫許久,卻遲遲念不出咒語,終是泄了氣,道:“我下不了手。”她伸手拉住他冰冷的手,道:“梓初,隨我走吧。這兩年我孤單太久了,我……很想你,即使你變成了這個樣子,沒關係,你在我身邊就好。還有……對不起,我沒有相信你。”

她從明麓山逃出來的時候,身後有人追殺她,其實是梓初幫她拖住了追兵吧,否則她怎麼能那麼順利地逃脫?梓初從來就沒有背叛她。

梓初臉上毫無表情,呆呆地任她拉著。她拉他一下,他便前行一步,走不多遠,她便累得滿頭汗。她知道,隻要她念出“我賦你命,你聽我令”的口訣,他就會變得非常順從,但她永遠不會對他念出這句話。

5.

帶他投宿客棧的時候,盡管她用衣物把他頭臉都包裹起來,掌櫃的還是看到了他身上的血跡和他青白的臉頰,嚇得險些坐在地上。

她急忙解釋說朋友病了,推著梓初僵直的背進了客房。她要來熱水,細細地替他清洗了血汙,包紮好那個可能永不會愈合的傷口,又幫他換上幹淨的衣服,把他的頭發仔仔細細地梳理好。打理完畢,他看上去沒那麼嚇人了,俊美容顏如昔,隻是臉色依然蒼白。

她推著他躺到床上去,自己偎在他旁邊。他身上寒氣逼人,她朝他靠了靠,企圖用體溫溫暖他,他卻連眼睛都不會合上。她替他抹上茫然睜著的雙眼,偎著他昏昏睡去。

要躲開那些黑袍人啊……睡去前,她迷迷糊糊地想。

她非常害怕再遇到那些黑袍人。

那些人好像在找她,但他們散發著重重的邪氣,她壓根兒不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他們必須到更偏遠的地方躲起來。帶著這樣的梓初,以她的修為尚不能禦劍飛行,而搜遍了梓初的身上也沒找到幾兩銀子,想買車馬代步也做不到,隻好步行。這一路上,她拖著一個未施完令咒、沒有主動行動能力的人傀,一天天地趕路,簡直是苦不堪言。她卻沒將他當成行屍走肉,一邊拉著他的手,一邊喋喋不休地跟他說話。

“梓初啊,你記得小時候我們常去玩耍的後山嗎?這個時候,那裏的杏花應該開了吧?”

“梓初啊,有次師父罰我跪,你接著也犯了錯,跟我一起跪,你記得嗎?你是故意去陪我的,我都知道的。”

“梓初啊,夏天的晚上,我們經常玩捉迷藏,你找一會找不到我就急得一直喊‘阿醒,阿醒……’”

“阿醒。”

她猛地站住腳步,扭頭盯著他的臉:“梓初,剛剛是你在說話嗎?”

他的臉微微低著,目光依然渙散,原本俊美的五官毫無生氣,發青的唇緊緊閉著。

“聽錯了嗎……”她失望地轉過頭,眼中忍不住沁出淚來。人傀本無生命,怎麼可能說話呢?她難受地揉著他僵冷的手指,一直揉得有些溫熱了,心裏才舒服些。她擦去眼淚,笑了一笑說:“沒什麼,你在我身邊就好。”她拉著他繼續走,心中五味雜陳,沒有留意到他的腳步比先前柔順自然了許多。

落後半步的梓初,無光的眼眸深處忽然微微閃了一下,又瞬間熄滅。

6.

小路旁邊的林子裏傳出一聲尖哨時,她知道是遇到山賊了,便抽出長劍擋在梓初身前,卻聽到旁側有冷箭破空之聲。她剛想要躲避,一個有些冷硬的身軀突然歪倒在她的身上,同時,她聽到利箭沒入身體的聲音。

她掀開倒在身上的梓初,看到利箭在他背上深沒至箭尾。她怔怔地看著箭,再看看梓初仍無表情的臉。他怎麼會突然倒過來擋住?是碰巧沒站穩嗎?

發愣的功夫,三個賊已衝了過來,嚷著“把錢財交出來”,她正在思索著,簡直懶得理他們,不耐煩地提劍站起來應付。明麓城的弟子,豈會把幾個山賊放在眼裏?尚未動手,卻見三人突然臉色大變,像見了鬼一樣,腿軟地跌倒在地。

她訝異地回頭,見梓初不知何時從地上站了起來,背上支楞著箭,蒼白的臉木呆呆的,就跟詐屍一般,怨不得山賊嚇破膽。山賊趴在地上,哆嗦著嚷道:“人傀!是人傀!”

這小山賊倒見識廣。她一劍插進他臉側的泥土中:“說什麼呢?什麼人傀?”

山賊嚇得直磕頭:“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不認得姑娘是鐵翼堡的巫祝大人。巫祝大人饒命……”

這正是打聽事情的好時機。她睨他一眼:“那你可知道我們鐵翼堡的厲害?”

他發抖道:“早年間,鐵翼堡靠著巫祝大人的本事,把多少厲害角色做成人傀,吞並了許多仙山教派,這些年,他們雖然低調了些,可那威名也足夠讓人聞風喪膽的。”

“那麼,你可知鐵翼堡有幾個巫祝?”

山賊拚命拍馬屁:“您這樣的厲害人物豈能有多?小的聽說了,鐵翼堡巫祝世代單傳,且都是女子,您的本事絕無僅有、舉世無雙。”

她的眉心緊蹙起來,怪不得鐵翼堡的人到處找她。失去她,是失去了最厲害的武器嗎?為了憑借巫祝人傀之術穩固地位,鐵翼堡必不願宣揚巫祝走失的事,是以這些年隻在暗中尋她。

她威脅三名山賊若是回去亂說就把他們做成人傀後,便揮手讓他們滾蛋了。

回頭看去,梓初還呆呆地站在那裏,她歎一口氣,走過去替他把箭拔出來。雖然人傀沒有知覺,也不覺得痛,但她仍是心疼,柔聲安慰:“痛嗎?沒事的,一會我替你包一下。你怎麼會突然倒在我身上呢?”

忽聽到低低的一句“你沒事吧”,她的動作猛地頓住,然後一把捧住了他的臉:“梓初,你說什麼?”

“阿醒,沒受傷吧?”

這次她聽清了,是他說話了!他的目光也分分明明是落在了她的臉上。

她又哭又笑,抱著他,親他的臉:“梓初,你醒過來了?!你活了,你活了……那麼,剛才你並非偶然倒下,而是有意幫我擋箭的,對嗎?”

死去後被變成人傀的梓初活了。阿醒狂喜之後才發現,他雖是有了意識,會說話,卻並沒有變回原來的梓初。他仍是沒有記憶,隻是在變成人傀之後,不知何時有了意識,感覺到了身邊這個女人,手被她溫暖柔軟的手指握著,耳朵聽到她的說話聲,喋喋不休地說著“梓初”和“阿醒”的往事。他黑如暗夜的意識忽然暈起一點光亮,像有一個夢境浮上來。

阿醒……這兩個字如此美好,讓他不由自主地跟著念了出來。

但是他的頭腦還是像一張生宣一般幹淨,教他什麼他就做什麼,不教他就木著一張臉呆在那裏。人傀畢竟跟人是不一樣的。

7.

不過七八天後,兩人夜間在山坳露宿時,她終於教會他笑了。雖然那個笑是她硬用手指給他捏出來的,但他嘴角那一抹彎讓他沉如枯井般的眸子仿佛活了起來。她開心地在他臉上啄了一口,他像吃了一驚,微微低下臉。

“啊,梓初知道害羞啦!”她咯咯笑著道。

他忽然抬手捂住了胸口。她嚇了一跳:“怎麼了?傷口痛嗎?”人傀的血脈停滯,傷口就不會愈合,卻也不會有痛感。難道隨著行為的複蘇,感覺也複蘇了嗎?

梓初搖搖頭,道:“這裏忽然有些奇怪,好像是……動了一下。”

“動?……”她愣了一陣,忽而大喜:“是心跳!你的心開始跳動了嗎?”她急忙去探他的胸口,卻再也沒覺察到任何悸動。

“又沒有了。”他說。

“沒關係!”她鼓勵道,“就像你開始認知我、開始說第一句話一樣,你有了第一下心跳,也會慢慢有全部的感覺。”

“什麼是感覺?”

“感覺有很多種,觸覺、味覺、嗅覺……。感覺帶來疼痛、歡喜、悲傷,還有愛。”

“愛又是什麼?”

“愛啊……”她微笑看著他說,“愛就是此時我對梓初的感覺。”

他迷惑地道:“我聽不懂,我大概永遠也學不會。”

她摸摸他的腦袋:“你會懂的。你曾經會說這世上最動聽的情話呢。”

“是嗎?……”

看著他如此熟悉、又與往昔很是不同的臉,她的神思飛回許久前的明麓城。那時的他有著和煦的笑容、溫暖的眼神,他對她說:“你若是覺得難過,就來欺負我好了,反正我那麼喜歡你。”這是她聽過的最動人的話語,流浪的這兩年,深夜寒冷難耐時,把這句話在心裏翻一翻,心窩都會變暖。

“是啊。你現在是忘記了從前,沒有關係,我知道你還是喜歡我的,隻是那喜歡在這裏睡著啦。”她指了指他的胸口,“它會醒來的。”

他撫著自己的心口,有些茫然。

旁邊忽然刺耳的一聲笑,如尖刀插入耳膜:“我們的小巫祝居然跟人傀談情說愛。”

她忽地站起來,做出防禦的姿態。

暗影裏走出黑袍的身影,鬥篷帽子底下露出一張瘦骨嶙峋的臉,目光陰鷙。“那山賊果然沒有撒謊。你既然帶著人傀,那必是我們的小巫祝了。許多年不見,你長大了。可是,這個人傀怎麼有些異樣?”

阿醒不答,眯眼看了來人一陣,道:“我認得你的臉,我見過你。”

黑袍人道:“我是鐵翼堡堡主泊佑。上次見到小巫祝,你還隻有六歲。小巫祝既然恢複了記憶,為何不回家?”

她頓了一下,道:“我的家是明麓城,那裏怕已是被你們毀了吧?”

“明麓城敢打小巫祝的主意,我們自是應該教訓一下,不能留他們的活口。”

盡管早就猜到師父他們已遇害,她的心口還是狠狠地痛了一下:“你們太狠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