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傀

紅妝花嫁

作者:紅搖

1.

初春二月,寂靜的山林裏傳來一聲尖銳呼哨。

露宿樹下的阿醒心中一慌,輕盈地躍到樹上,舉目望去。

遠處隱約有些人影在樹間晃動,她嗅到了危險的味道。她定了定神,舉起右手,露出掌心的一枚黑色鳥兒形狀的印記,隻見那印記撲棱棱化成一隻夜鴉,朝著人聲處飛去。夜鴉是咒術所化的靈物,能把它看到的一切傳入她的腦海。

透過夜鴉的視角,她看到一名少年背抵著樹幹站著,手中長劍寒光凜凜,清俊的麵容、墨畫般的眉眼,多少美夢裏、噩夢裏揮之不去的容顏。

梓初。

她刹那間把身體縮成一團,發著抖,仿佛他銳利的目光能穿過黑夜和距離看到她。

兩年了,她逃出明麓城足有兩年了,他還是不肯放過她。

明麓城在諸多修仙教派中是個低調的門派,地盤不大,弟子不多。城主倚幕真人遊曆四方時,撿回一個五歲的棄兒,起名阿醒,收在門下教她修仙之術。倚幕待徒弟一向寬厚,對阿醒卻尤其嚴苛。無窮無盡的艱苦修煉、師父嚴厲的麵容、犯了錯的各種懲戒如鉛色烏雲般籠罩著阿醒的生活。

師兄梓初卻是這鉛灰色烏雲中的一縷明亮光線。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少年看著小小女孩,眼睛彎彎一笑,清澈的眼瞳蓄起陽光碎片,問道:“這就是小師妹嗎?”

大概從那一刻起,她就喜歡上他了吧。

兩年前,她十七歲,有一天午後,她練功法出了錯,又被師父罰了,背上挨了一鞭子,被關在洞穴裏的禁製中反省。她蹲在狹小的禁製裏,臉埋在膝上,默默流淚,白晰的脖頸露出發紅的鞭印。

她忽然聽到禁製外傳來熟悉的聲音:“愛哭鬼。”

她頓時哭得更凶了,抬起淚眼看著梓初:“梓初師兄,為什麼師父對你們那麼好,隻對我這麼凶?”

他無奈地歎口氣:“師父嚴格也是為了你好。”

她內心視師父如父親,但在師父的眼中,她卻隻是個不長進的徒弟,非打即罵,這讓她感覺不到半點親情。她搖搖頭道:“我覺得是師父討厭我。”

他把手抵在禁製上,微笑著說:“你若是覺得難過,就來欺負我好了,反正我那麼喜歡你。”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未及流下的眼淚如碎星一般在瞳中閃動。

梓初喜歡她啊……那麼一切委屈都沒什麼了,整個胸腔都暖了。

2.

離那個午後不過是過去了兩天,梓初的表白如一塊糖還沒在口中化完,她的世界就崩塌了。那天,她提著劍,蹦躂著去找師兄一起練禦劍飛行,卻聽到窗內傳出倚幕冷冰冰的聲音:

“你答應我,一定要殺了阿醒。”

她呆住在窗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師父待她雖然嚴厲,卻怎麼也不至於要置她於死地吧?

窗內沉寂了一陣,有人清晰地答道:“徒兒遵命。”

有那麼一會兒,阿醒的眼前一陣黑暗。那是梓初的聲音。

她幾乎記不清自己是怎樣逃出明麓城的,隻記得身後有人追擊而來,她運著尚未熟練的禦劍之術倉皇逃走,數次摔得頭破血流、狼狽不堪,血和眼淚粘滿臉頰,頭都不敢回一下。她也不知逃了多遠,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甩掉了追兵,恨不能逃到世界盡頭去,遠離無力麵對的背叛。

從那時起,她開始了漫無目的的流浪生活,離生活了十年的明麓城最遠、離回憶最遠的地方,是她唯一的方向。沒想到兩年之後,她透過夜鴉的眼睛再見到了梓初。他一直沒有放棄追殺她嗎?看著幻像中熟悉的臉,她瑟瑟發著抖貼緊樹幹,生怕被發現。心上本來已結痂的傷口悄悄裂開,鮮血淋漓。

梓初抵樹而立,劍尖斜斜指著前方,林中一時寂靜。夜空中忽然響過幾聲撲翅聲,他的目光掃過去,瞳深處驟然一閃。

夜鴉。

這種鳥是明麓城特有的靈物,隻有他的同門會用,而他的同門……這世上隻餘一人還能驅使夜鴉。

夜鴉落在他對麵的樹梢上,一對亮晶晶的眼睛盯著他。他與它靜靜對視著。此時此刻,有個人,在透過鳥兒的眼睛看著他嗎?

他的目光突然凶狠起來,盯著夜鴉,做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口型。

躲在很遠的地方的阿醒猛地抖了一下。他凶狠的目光透過幻視,如利箭一般戳進她的心口。他發現她了!她驚恐無比,飛身就逃,一路疾奔而去,樹枝在她臉上、身上劃出道道傷口。

跑了許久,她突然站定了。

梓初在“盯她”的同時,好像說了一個字。

“跑。”

他說的是“跑”。他不是奉師父之命在追殺她嗎?為什麼要讓她跑?

她原地站了一會兒,突然返身奔了回去。

找到梓初的時候,他已倒在血泊中,胸口被利器刺穿的洞口冒著血沫,四周一片狼籍,分明是剛剛有過一場惡戰。

她緩緩跪倒在他的身邊,手撫上他染血的臉,顫聲喚道:“梓初……”

他半睜的眼睛目光渙散,他費了些力氣,才把目光聚焦在她的臉上。她渾身發著抖,嗚咽道:“梓初,是誰害的你?當初師父又為什麼要你殺我?……”

他的嘴唇動了一動,想說什麼,卻沒能發出聲音,嘴角隻露出一絲微笑,一直看著她,直到死去也沒舍得閉眼。

3.

她揪著他的衣襟,用力晃他也不能把他喚醒,最終隻能抱著他的身體,感覺著他的身體漸漸冷卻,卻無能為力。

樹上傳來一聲啞啞的鳥鳴。她抬頭看著仍站在樹上的夜鴉。對了,夜鴉!方才她逃得慌張,忘記召回它,它定然目睹了這裏發生的一切。

她抬手召回夜鴉,它化作她手心的印記,同時把它看到的一切盡數帶進她的腦中。

她清晰地看見,梓初做了那個“跑”的口型之後,有數名黑袍人從暗影中走進夜鴉的視野,包圍了他。看這情形,這些人本就與梓初對峙著,因為夜鴉的視角隻鎖在梓初身上,所以她當時沒有看到他們。

為首的一名黑袍人被鬥篷帽子遮去大半張臉,嗓音低沉而陰寒:“你可知道我們小巫祝的下落?”

梓初冷冷道:“她死了,我早就把她殺了。”

黑袍人冷笑一聲:“假話。你果然不愧是倚幕的徒弟,跟他一樣糊塗。十二年前,他心懷不軌,偷走小巫祝,兩年前,你又為一己之私放走了小巫祝,才為明麓城招來災禍,你自己今日也難逃一死。落得這般下場,你可後悔?”

梓初眼神一黯,露出茫然的神情。

“你既然不知她的下落,我們也沒必要跟你廢話了。”黑袍人趁他分神,突然襲去,一柄兩端尖銳的青黑手刺襲向梓初,旁邊幾人也亮出凶器。

……

阿醒猛地搖搖頭,驅散了幻影,不忍看接下去他被圍攻倒地的模樣。梓初的身體已在懷中冷硬,她緊緊抱著他,低聲問道:“師兄,那是什麼?誰是小巫祝?他們為什麼要殺你?明麓城遇到什麼災禍了?你不要死!你醒過來,告訴我,告訴我!”

可惜他已然不能回答。她腦中一片混亂,知道一定有個不尋常的秘密,卻無法參透。她的思緒亂成一團麻,胸中鬱結越來越多的情緒,卻找不到發泄的出口。她不停地喃喃自語,漸漸陷入奇異的半瘋,眼瞳中突然燃起暗紅的火,額角血管突突跳得發痛,有奇怪的力量湧向指尖。

心中紛雜的聲音漸漸彙成了一句話:“醒來。”

這句話仿佛是她自己念出的,又仿佛不是,更像是來自幽深的地底、遙遠的星空、靈魂的深處。她忽然抬起手,以食指抵住梓初蒼白冰冷的額頭,指尖亮起紅瑩瑩的妖異的光。

“醒來。”她不自覺地以異樣的聲調念出這句話,仿佛是隱藏的本能被激發,念著來自古老時光深處的咒語。

妖異的紅光隱入梓初屍身的額頭,水紋般迅速彌漫全身,消失不見。阿醒突然清醒,看著自己的手,想不清剛剛發生了什麼,隻覺得渾身脫力,身子一歪,倒地暈去。

4.

睡在被血浸透的冰冷的地上,她做了一個夢。

她變成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從一座黑沉沉的古堡裏溜出來,看著外麵的世界新奇不已。她獨自在路上邊走邊玩,看到路邊有倒斃的餓殍,就走過去,手指點著死屍的額頭,用稚嫩的聲音念道:“醒來!”

屍體突然動了,慢慢爬起來,木然立在她的麵前。她用手指著屍體的鼻子,道:“我賦你命,你聽我令!”

屍體僵硬地點了一下頭。她開心地拍著手:“你陪我玩!”

屍體學著她的樣子,動作僵硬地一跳一跳……

有個青衫男子走了過來,對她說:“小姑娘,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好嗎?”

“好。”她愉快地答道。

男子伸手撫摸了她的腦袋幾下,喃喃念了幾句什麼,她的腦子裏忽然像起了霧一般,意識漸漸模糊,視野中隻能看清那個男子的臉。

那是師父倚幕。

阿醒從夢中醒來,感到徹骨地冷,眼睛未睜開,手臂就下意識地緊了一下,臂彎中卻空空如也。梓初的屍身呢?

她忽地爬了起來,四下張望,猛地看到離自己不遠處僵直地站了一個人。

那身形熟悉又陌生。她驚恐地睜大眼睛,那不是梓初嗎……他不是死了嗎?!她嚇得就要驚叫出來,突然想到了什麼,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慢慢站了起來,繞到那人身前。果然是梓初。他胸前的裂傷依然張著,血液已經幹涸,他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睛是睜開的,眼神卻空洞茫然,落在虛無的地方。

她緊緊捂著嘴巴,眼淚透過指縫滲入嘴角。

一個詞從蘇醒的記憶中跳了出來:人傀。

她六歲前的記憶是被師父封印了。現在她可以依稀記起幼年時生活在一個陰森的地方,那裏有些陰森的人,管叫她“小巫祝”。被封印的還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喚醒死人,將其變成人傀,為己奴役。目睹梓初死去,帶給她強烈的刺激,封印破碎,她在失去理智的狀態下“喚醒”了他,回憶也接踵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