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人們淡忘李小安母女倆時,土豆再次給母親製造了天大的傷痛。
有一天早上,李小安將走時,覺得土豆總是懶被窩,畢竟不好。她想讓她起床,幫忙整理一下家務。這些天,可以說,土豆過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她幾乎沒有離開了床。這總不是過日子的樣子。
李小安幾乎要生氣了,土豆就是不起床。沒辦法,母親突然掀起她的被單,土豆直直地躺著還是不動。是不是孩子生病了,還是她在外地受到了打擊,剩下那點智商全沒了?
當李小安決定用手推土豆時,驚懼地發現,土豆的肚子隆起來了。就像一個懷胎四五個月的女人一樣。
怎麼辦?她顫抖地將手放在土豆小腹上,極力地壓抑著內心的傷痛。可是,土豆肚子裏的小生命,分明在蠕動。李小安一下就從床上載倒下去。她耳邊一下就想起那天人群中有人說那句半截話:“這二年她沒有沒被壞人?”
是的,人家這樣想實在正常不過了。母親的心裏,不是也一直這樣擔心著嗎?
為了掩人耳目,李小安沒有在社區裏檢查,她有意帶土豆去了離家三站路的八大家醫院做了婦檢。
結果,正是母親最不愛接受的。可憐的土豆,就要做母親了,她肚子裏的孩子已經五個月了。五個月的胎兒,打是打不下來了,何況土豆還是一個未滿十四歲的孩子,她是承受不住肉體剝離的痛苦的。
李小安哭了一夜。一夜之間,她口裏都起了水泡。土豆卻沒事一樣地用那種遙遠的,不真切的微笑望著母親,望著家裏的一切。如果說,她的微笑是給這世人的嘲諷,就更加讓人深思了。她從河南回來,就會了這種微笑。她把這樣的微笑裝進了淺淺的酒渦裏,像是一種似有非有的喜慶。可是,讓你不敢跟她對望下去。她的微笑,其實很遙遠,很淡漠。它隻在她心裏笑,跟外界的一切一切並沒有關聯。可是,誰也不敢跟她真正地對望下去。因為,那是一種自慚形穢的對望。總會讓你落荒而逃的笑。
無助的母親再次想到給趙桂香打電話。
可是,她卻不知道把那個號碼放到哪裏了。她每天找啊找啊,越是找不到,越是想找到。整天尋尋覓覓的樣子,翻箱倒櫃,仿佛犯了精神強迫症。她甚至連廚房裏的碗櫃都要翻一翻,走在路上,一雙眼睛都不由地要地麵上逡巡。
我們可以試想一下,如果她找到了電話號碼,會發生什麼事情?隻是,那個電話,早就被趙桂香給丟了。那可是趙桂香偷楊事德的電話啊。所以,趙桂香真的是聰明,考慮到了這點。那天成功地送走土豆,她就將那部電話卡取下來,然後連同手機給甩到了草地上。
凡事都有利有弊。如果趙桂香不丟了這個電話,至少她會知道楊事德是個流氓。所以,她也不會跟楊事德走到一起;如果事後李小安知道楊事德做的懷事,她考慮到趙桂香還會告發他嗎?楊事德可是趙桂香一生的依靠啊。
那是半年後的事情。
半年後,李小安已經戒掉了尋尋覓覓的習慣。她開始順應自然,忙完家務,就會把家裏不穿的舊衣物翻騰出來,然後,根據質地軟硬,給孩子做尿布或者小被子;她還買來顏色鮮豔的毛線,賣菜時,趁沒人來,她就從係在腰上的小塑料袋裏取出來,織上兩針。她以一種安然,一種母性的天倫,等待土豆分娩的日子。
這年十月六號晚八點半,土豆在家裏順利地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女嬰。其順利程度,完全超出母親的想像。當社區的醫生給孩子剪掉臍帶包上小被子,塞進土豆的被窩裏時,李小安看到土豆目光裏的大放著母性的寬厚與溫慈的光芒,她覺得這仿佛是一場夢。而這個夢跟她沒有多少關連,而又有著關連。
由於土豆沒有孕檢手冊,分娩日期自然也是含糊的。所以,李小安忙碌中,並沒有察覺出土豆分娩的跡象。
晚上六點,母女倆吃過晚飯,李小安洗碗,土豆照例給母親倒垃圾。做完家務,李小安坐在沙發給嬰兒打毛衣,土豆坐在一邊看動畫灰太狼。新聞聯播時,她說要睡覺。母親沒說話,算了默許。可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土豆在房間裏叫母親。她就說被窩裏有水。李小安放下毛衣,走過去,將手伸進土豆被窩摸了摸,就嗔怪土豆胡說:“什麼水?都是你汗濕的,好好睡吧,明天大晴天,記著把被子拿到太陽下曬曬。”
土豆望著母親,眼裏還是那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母親將轉身時,土豆突然將被窩掀開,李小安看到她的下身已經退掉了睡褲,突然明白,土豆要分娩了吧?
她叫土豆移開屁股,這才發現土豆已經破了羊水。驚慌的刹那,土豆透著笑的雙眼,就將捂著下身的手拿開,讓母親看。
李小安大驚,她已經看到嬰兒黑黑的頭發了。她轉身就拿上房門鑰匙出了門向社區醫院跑去。
回來時,看到土豆叉著的雙腿間,嬰兒已經落地了。看到那個鮮活的生命,李小安渾身顫抖。事後,她自己都分不清那是喜悅還是激動。總之,她是高興的。
醫生剪下臍帶,在孩子背上專業地拍了拍,嬰兒哇地一聲哭,劃破了夜的寧靜,然而,已經改寫了這個家庭的命運。這是李小安對這聲嬰兒啼叫,產生的第一個喜悅的念頭。似乎也是命運,冥冥之中,在向她宣告過去一切陰霾都將遺忘這個家庭了。
李小安給社區醫生裝了兩了蜜柚,一袋鮮綠的小白菜,算是她對醫生的感激之情。
送走了醫生,李小安回到房間,將孩子從被窩裏抱出來,仔仔細細地將孩子看了又看,當她發現,孩子的眉眼裏有趙大順的遺傳,也有自己的特征時,她望著土豆,母女倆不約而同地笑了。
李小安小心地將孩子放回土豆身邊,仿佛有一種生命的輪回的感覺,這個孩子仿佛就是十四年前的土豆。時間真的又短又長啊。想到這,李小安馬上用手撫了撫孩子閉著的眼睛,她心裏有一種恐慌像從剛鑽探出的井眼裏冒出的水一樣,直向心頭噴湧。
孩子被她弄得不高興了,皺著紅紅的腫臉蛋不耐煩地向旁邊一偏。李小安被她的聰敏感動了,抬頭時,正撞到土豆複雜的目光。李小安走到廚房,細心地為土豆煮了紅糖荷包蛋,出來時,看到土豆一隻手撐著腦袋,一隻手撫摸著孩子的眉眼,她差點被土豆的溫厚的母性情懷給感動哭了。
她聲音哽咽地說:“吃吧,孩子,吃吧,記住,今天是2009年10月6號,以後每年逢10月6號,就是你孩子的生日。這個,你必須記住!”
土豆端著碗,還是用那種微笑,看了母親一下,然後,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母親望著她,心想,她到底是記著了沒?可她那個表情,分明是:“什麼生日不生日的,記那有多大用處呢?”
也就是這個晚上,趙桂香與楊事德開始了同居。由於她不敢回來辦理離婚證。她隻能同居。
對趙桂香來說,有一個棲身的地方,有口飯吃,一生足矣。
趙桂香謀劃送走土豆那天早上,她裝做與平日一樣,早上五點鍾起床,簡單地洗漱完畢,就開始給工人們下了大鍋的麵條。楊事德那天大概有事急著外出,也挑了一大海碗,蹲在窩棚外,呼嚕嚕地幾口吃完了。他把碗放到空了的鍋裏,眼睛瞟了一眼裝菜的蛇皮袋,又看了看趙桂香。趙桂香心領神會地說:“分兩頓做,分兩頓做!”
楊事德對她的回答很滿意。他滿意地回到他的單間,一會兒功夫又回到窩棚門口,大聲地對趙桂香說:“我中午回來吃飯,那十個傻子,你照看好了,丟一個找你算不完的帳。”然後,大搖大擺地走了。
他剛走,那十個工人也紛紛吃完麵條,放下碗,主動提著蛇皮袋子檢垃圾去了。
趙桂香心裏有事,哪還吃得下?見他走了,又說是中午才回來,她高興壞了。心裏對李小安說:“婆娘,你轉運嘍!”
她馬上洗碗。洗完了碗,在心裏惴摸著楊事德已經走得很遠了,才走向垃圾場。到了土豆身邊,她溫厚地從土豆手裏把蛇皮袋搶下來,丟在了垃圾場上。她輕輕地對土豆說:“土豆豆啊,我是趙阿姨啊。我是你的趙阿姨啊。就是李小安媽媽的好朋友啊,嗯?李小安,你媽媽——我們是鄰居的……”當她看到土豆的眼圈裏有細細碎碎的淚光時,她差點就失聲痛哭了。不知道為什麼,此刻的落魄土豆,破衣濫衫,灰頭土臉的樣子,就像她的女兒一樣牽扯著自己的心肺。
土豆似乎記起來了,她支支吾吾地說:“媽媽,是媽媽,李小安。”
趙桂香馬上吸溜幾下鼻子,高興地說:“那我們找媽媽去吧?”說完,她並沒有征求土豆同意,就向北指著遠處一棵柳樹說:“看見沒?媽媽就在哪,你自己向那兒走。媽媽等著你呢,有好多好多吃的呢。”
趙桂香知道那幾十傻子各別的還沒有傻透,多少懂些事非,所以,她讓土豆先走,她回到窩棚,用一隻塑料袋往頭上一套,又找了一塊塑料布將自己上身一圍,這樣,那幾個清醒一點的傻子,是不會認出來她的。
等她走到那棵柳樹邊上時,土豆已經到了五六分鍾了。趙桂香一見她,馬上把她那身行頭拉掉,對著土豆慈愛地笑,她怕土豆認不出她來,萬一跑了就不好辦了,馬上解釋:“我是趙阿姨啊,是媽媽的朋友。”
土豆咧嘴笑了笑,就被趙桂香牽著手,向大道走去。剛走一段路,趙桂香就遇上一輛運菜的貨車,她招了招手,故意學河南話:“大兄弟,帶上我們一段,伢得了急性病。去市裏。”
司機想了一下,不過還是腦袋向後車箱一偏,示意她們隻能坐進貨車箱。
趙桂香拉著土豆,爬上了車,心裏別提多高興了。說實話,能坐進後車箱,再隱密不過了。萬一路上碰上了楊事德,那可毀了。
趙桂香這才把她早上從楊事德那偷來的手機取出來,給李小安打電話,可是,剛一接通,就沒電了。這可把趙桂香急壞了,不過,一下想起她叮囑過李小安的,電話沒接通,就在火車站碰頭。
“我太英明了。”趙桂香不禁在心裏讚美自己運籌帷幄。
運菜的貨車已經從顛簸土豆上了公路。趙桂香想起她早上從蹲著吃麵條的楊事德的褲袋裏把手機偷到手,她就壞壞地笑了。
當時,楊事德那肥大的屁股將手機擠出半邊,趙桂香走過去討好地問:“楊老板,你不再加點麵條了?”
“不用,不用!”楊事德說。趙桂香此時,右手已經悄悄地把手機拿到手。
趙桂香成功送走土豆將十二點鍾趕回垃圾場的。她一到窩棚,就開始洗手做飯。煮十二口人的電飯鍋剛跳了閘,她就聽到楊事德從外麵回來的腳步聲。
她從窩棚的破窗戶裏瞟到楊事德,心裏就撲撲地跳。楊事德經過窩棚,沒有折進來,直截回去自己的狗窩。趙桂香仿佛能看到他在房間裏四處翻騰,同時,她已經想好應對他的問話。果然,沒一會兒,楊事德就過來了。他兩手掐在腰間,肩膀靠著窩棚門,抱怨著:“今天啥啥事沒辦成,電話不知道怎麼掉了,所有要聯係的人都沒聯係上,他娘的……你看到沒?那些傻子有沒有撿到?”
趙桂香裝做同情又失望地說:“掉手機肯定是很誤事啊。沒看到撒,看到了還不給你,沒看到!”說完就裝做很投入地切菜。
楊事德站了一會兒,很喪氣地向垃圾場走去。趙桂香趴在窗口,心情再次緊張起來,萬一他發現土豆沒了,可咋辦呢?他可是讓她看著他們的。
趙桂香略沉思了一會兒,不過,馬上就安然地繼續切菜。她想,我就說不知道,他能麼樣?殺我不成?
趙桂香這女人的優點就是處事不亂。越是大事,她越穩得住。可是,她還是情不自禁地向窗口張望楊事德。隻看到楊事德掐著腰在陽光底下,審視著他的工人。不過,隻站了一會兒,也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