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五月是一個溫暖燦爛的季節。可是,李小安卻一天天地消瘦了下去;她的臉已經步入老年狀態。那副麵容飽含痛苦與消沉。她對土豆的想念與掛念,已經到了無法負荷的狀態。由於她的眼睛也靈活了。對一切都是那麼的不在意。或者是漠視。偶爾,她會因為某種音響或者一個人的招呼聲不得不注意時,才會緩慢地瞅過去。然而,那一眼,總是讓人產生一一種恥辱的沉重感。
五月中旬,紅鋼城三街,傷事較多。那些老年人仿佛承受不起春天裏動植物的筋骨的舒展與放鬆。也許,一個人的最後,怕的就是那麼一點點放鬆。不過,這樣的喪事,在人們的心裏,已經不是喪事了。人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開始“喜慶”地對待這樣的事情了。你看,雖然是子孫們臂膀上戴著孝,樓下圍滿了花圈,可是,你不看這二樣,他們對此事的張羅,就會讓你以為誰家在祝賀什麼事呢?
怎麼就不是這樣呢?
你聽聽他們在吹奏多麼快樂的曲子,多麼纏綿的調子;你也能看到,他們幾對幾對地在跳舞。主人家還會定時地向圍觀的男女老少拋灑糖果瓜子。孩子們也像八九十年代抓搶婚禮上的糖果似的跟著糖果跑。
新陳代謝,是自然難逃的法則也是莊重的遵循。所以,人們在麵對世情,就要掌握個度。什麼事情超過了度數,跟著就是困惑與非議。
可是,在這當口,有一個人卻不恰當地死了。這讓李小安感到非常困惑。她不知道她該怎麼對待這件事。
有一天中午,李小安騎著賣空的三輪車往家趕。經過三街的一家理發店門口,恰巧碰上了小夏的男人。李小安那副經痛苦浸泡的麵容與哀愁的眼神可把剛理過頭的小夏的男人嚇了一大跳。他從馬路中間突然轉身向後返回,想繞開李小安。可是,就當口,後麵急馳一輛別克始料不及地將他撞倒。他剛剛理過的漂亮的腦袋,就摔在了馬路牙子上。頓時血染路麵。
狹促的三街“丁”字路口,一下就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此時,李小安已經到家了。她根本就不知道,她的麵孔會將一個心虛的人嚇死。這才是曆史上最玄妙的迷。正如圍觀中的一個老頭說的話:“個板媽的,我眼看著他走得好生的,他為麼什就突然往回折呢?”
為什麼突然折回,這個隻有小夏的男人最清楚不過了。前年十月一,正是他趁小夏不注意的時候,把站在門口的土豆引誘到了他家飯店存放蔬菜的倉庫裏**了。小夏也是當天晚上,在倉庫裏整理貨物,發現了土豆一隻鞋與一條短褲才知道這件事情的。然後,當她又哭又罵地向男人撲過去時,迎來的卻是一巴掌。男人說:“一個傻子,犯得著你這麼鬧嗎?”小夏怕了。想想,也隻能替男人隱瞞了。畢竟家醜不可外揚。後來,當他們聽說土豆失蹤了,短暫的驚詫之後,就是得意——所以李小安那天那副死人一樣的臉,就像是向小夏男人討要土豆似的,他怎麼能心安?他真正是失魂落魄。
李小安是第二天才知道這事的。早上,她剛停好三輪車,那些賣菜的就議論這件事情。李小安聽了半天,才驚覺是小夏的男人。
“這麼說,我們也是熟人了。要不要去看看?”她在心裏揣摩著。
這時她旁邊總是提著菜藍子賣自家在江邊種的菜的女人說:“你不曉得,就昨天你剛剛打那經過,那個男人就被車撞死,你不曉得?”女人滿臉不解與輕薄地說。她實在是不明白,李小安這女人怎麼就那麼不精靈,發生在身邊事情,一點感覺都沒有。
李小安一聽這話,腦子裏馬上就閃現著小夏男人一直以來對她的躲躲閃閃。仔細回憶起來,昨天確實有一個人,在她三輪車前麵三五步的樣子,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一閃,就向路邊跑去。哪想他就是他啊?
她感到渾身發冷,眼睛有些看不清東西了。小夏男人那張躲閃的麵孔總是閃電一樣地重疊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裏……
那天,她拉著滿滿一車的菜就回家了。她簡直站不下去了。她覺得她的心既滿又空,這樣的感覺,讓她很疲勞。
她剛停下三輪車,就聽到座機猝然響了起來。她急急地向電話奔去,就像一個落水的人想抓住一根稻草似的。
可是,她剛抓起電話,電話就斷了。她很不滿意地重新把電話放好,還細心地理了理電話線。嘴裏埋怨自己:“急什麼急,肯定沒接好。”
沒有十秒鍾,電話猝然又起。
李小安還沒接完電話,人就跪在了地上,痛哭流涕。一聲聲地叫著桂香啊桂香啊,我這輩子是還不完你的情啦,下輩子吧,下輩子我就做你的牛做你的馬,你要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我聽你使喚……
趙桂香命令地大聲說:“我現在要你馬上動身。別那麼多廢話!把地址,還有這個電話號碼記清楚嘍,好好地帶在身上,快點!”趙桂香將掛電話,又叮囑李小安:“你要真正地感謝我,就不要把我的消息,告訴任何人,任何人,你懂嗎?”
李小安連衣服都沒換,急急地帶上錢,鎖好門,叫了一輛出租車,火速向火車站趕去。
一路上,李小安忐忑不安,焦急萬分。那雙濕漉漉的眼睛,飄乎不定。趙桂香在電話裏的話,在她心裏反反複複地品味思量。
“你馬上來接走土豆,就這二天。千百別錯過時間。到了鄭州馬上打我電話。一定記住,不要主動給我打電話。如果我沒有主動打給你,你就在火車站等我……”
李小安也是多年不出遠門了。下了出租車,人懵懵乍乍的,被票販子糾纏了半天,好在她驀然明白,便宜貨多是有問題的。可是,等到她跑到售票廳時,當天的票隻剩半夜十一點鍾的一趟了。李小安站手裏捏著這張站票,可憐巴巴地跟執勤的警察說:“我有急事,我丟了的孩子找到了。我去晚了,是不行的——能不能賣我一張時間早一點的票?”
她的話,引起執勤的警察大笑起來。他說:“丟孩子的多了去———都丟了孩子那不是沒人坐晚上的車了?”
半夜十一點火車終於向鄭州出發,九個小時的煎熬,李小安連個瞌睡都不敢打。生怕火車將她帶過了地點。
李小安一下火車,就掏出她那個老舊的諾基亞給趙桂香打電話。當她聽到第一聲“嘟”時,她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裏,她多麼慶幸,能打通這個與女兒有關聯的電話啊,她也慶幸著,她馬上就可以看到趙桂香了。可是,她還沒聽到第三聲,電話就斷了。這驚出了她一身的冷汗。
“天啊!我的天啊。”李小安感覺自己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怎麼辦?出站吧,得馬上按趙桂香的安排做啊。
她由於電話的中斷與環境的陌生,驚惶的內心,已經沒有防禦能力了。身上的藍色襯衣已經被汗濕了。她是磕磕絆絆地走出火車站的。
她剛走出站口,就感覺有人重重地拍了她一下肩膀,驚得一回頭,卻看到了土豆。
二年沒見,土豆已經長高了,長胖了。雖然臉上有嚴重的凍傷,可是,她已經不再擁有孩子一般的天真了。李小安乍見到女兒的驚喜與感動,感傷與委屈,還來不及梳理,眼睛就四處尋找趙桂香。
她在人群裏終於找到了趙桂香。可是,她顯然是不想走近,她高高地舉起一隻手,向李小安揮別。
李小安的眼淚一下就滾了下來,她甚至嗚嗚地哭了起來。她知道,趙桂香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她不想麵對李小安,也是不想舊事重提。她對於過去的往事,深深地自責。把土豆平安地送給李小安,這是她最大的心願。也是對李小安,她的這個女鄰居,最好的交待。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再說,她不能離開得太久,被楊事德發現了,那就麻煩了。
趙桂香就那樣絕決地與李小安無聲地告別。當李小安把目光再次投向土豆時,她就是覺得土豆這孩子,有一種少婦的感覺。這個感覺,狠狠地刺痛了相逢的喜悅與感動的內心。
母親緊緊地把握住女兒的雙手。生死離別的重逢,母親對女兒的愛裏有一種女人與女人之間的平等、尊重、疼惜。而土豆的目光裏更多的卻是一種陌生與距離。她對母女重逢的一刻,應該是喜悅的;可是,她的雙頰卻含著笑意。雖然那笑意,在母親看來,已經由最初的喜悅變成一種遙遠的嘲諷與淡漠。可是,母親至少能緊緊地握住了女兒的手。這比什麼都幸福。
母女倆回到武漢,一到家,李小安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日曆上用紅筆在2009年5月25日上劃了一個大大的圓。這是一多麼好的日子啊。然後,她打土豆放滿滿大盆的熱水,又找來自己最好的衣服給土豆。土豆兩年裏個兒長高了,之前放在櫃子裏的衣服肯定是小了。
當洗過澡的土豆穿上幹淨的衣服時,李小安又哭了起來。我把土豆緊緊地抱在懷裏,自己都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傷心。等她禁住了淚水,猛然發現天已經黑了。她決定帶土豆去外麵的酒店消費。是的,她一直沒有帶孩子去酒店消費過。這次,為什麼不呢?
二十七
土豆的回家,帶給三街不小的轟動。一時間成了三街茶餘飯後的談資。大家都想知道,土豆這二年的去向與經曆。可是,她是大家眼裏的傻子,又從何而知呢?所以,她成了大家的想像與推測。隻有那些慈悲的老街坊,要麼帶些水果零食,要麼帶點排骨蔬菜去看望一下這個可憐的孩子。她們的話總是讓人得到寬慰。土豆失蹤又回,在她們的慈悲裏,是大福。又好像是一段忘卻與寬容。她們都覺得這是一個可愛聰明的孩子。她哪裏傻啊?癡啊?都他媽胡扯。
人總是這樣。慈悲就是這般廉價與高尚。在更大的傷痛與災難麵前,前麵的一切都不算做事實。當她們回到家裏,麵對親人們的詢問,自己也驀然想起,曾經還偷偷地說過土豆的傻。現在,她們不願意看到家人對外人的傷痛的那股子熱情。她們皺著那張慈悲的臉,說:“快吃飯,莫問些無聊的事情。總之,人回來就是個好。”
李小安也是懼怕這股子熱情。可是,總是有人圍到院子裏來問。有時候,也是看出了人家的關切之情,索性就真真假假地說是青山派出所的人查到的,然後她去河南領的人。她發現大家聽她講土豆的回家過程,是那麼地熱衷。有時候,她自己也忘記了警惕,索性就信口開河地說起來。真的,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般關注了。被關注是那麼地讓人對生活有希望。她東一處西一處地講啊。她怎麼去的河南,怎麼回來的,又怎麼跟河南警方溝通的等等。她說得那麼起勁。隻有一個人對此產生了懷疑,而且,還不適當地揭了李小安喜悅的老底。
“那她這二年到底在哪生活呢?沒被壞人……沒遇到壞人……難道她一點不知道二年前她是怎麼離開武漢的?怎麼也得知道點吧?”
這話不知道是誰問的。可這句話,就像一盆冷水,一下就澆熄了李小安編故事的熱情。她低著頭,慢慢地走進房間,默默地關上了門,她能聽到她的心再次沽沽地流血的聲音。
是啊,誰知道她這二年是怎麼生活的呢?誰又知道她當初是怎麼離開武漢的呢?想到這,李小安的腦海裏再次浮現出小夏男人的死。她捂著胸口,她似乎想到了什麼。
可是,她能怎樣?如果,土豆跟他有什麼關聯,那麼他如今死了。人不罰,天要罰。我什麼也不用做了。李小安關門閉戶,安靜地陪了土豆一個星期,不得不出來賣菜。可以想像得到,她終於可以露麵。她露麵了,菜的銷量竟然空前地好。但是,所有買菜的人,付完錢後,總要滿懷關切地打聽土豆回家的經過。李小安倒也是講。因為,她已經分不出來,誰是真情,誰是假意。總之,說說也不防。當然大家還是希望能看看土豆,可是,土豆自從回到家,她就不大樂意跟著母親出來賣菜了。她很戀被窩,也很能吃。李小安心疼孩子,知道這二年一定吃了不少的苦頭,也樂意讓她留在家裏。她覺得,幸福就是孩子能在身邊就行了。其它都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