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翊的淚和著血淌進陸長辭的脖頸裏,熱熱的,濕濕的,正如他們一起相知的那些年,如三月春風拂麵,卻又夾雜著寒風凜冽,刺得他站也站不穩。“丁寧死於鎖龍城,是你一手策劃,如今,我的命,也給你。我們三人同出一門,情同手足,終究背棄了當初的誓言。此生,我不後悔入了玉泉山,唯一後悔的,是與你在這亂世相遇。他死於你屠城,你不曾動過惻隱之心。他去時說過,我們是被亂世所禍,可他說錯了,你我不過是李淵弈成就大業的棋子,如果你真的有悔意,就此隱世吧。”
她的聲音漸漸沉了下去,身體軟軟的,再也沒了聲息。
歲月流轉,不曾回頭,無法回頭,至此,江湖不見。
陸長辭將宋翊的屍骨以及配件送回了斕風穀,他知道自己將要麵對的事,可他還是要去,他要給蘇顒一個交代。隻是,他明白,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來了。
陸楊氏伏在門邊,淚眼婆娑,她是個心思聰慧的女子,又豈會去挽留。陸長辭的身影消散在最後一縷霞光裏,她轉身回屋,抱起剛滿五歲的孩兒,出門往無邊的黑暗中走去。
這一行陸長辭走了許久,他帶著宋翊的骨灰走過千山萬水,踏過他們之前走過的每一寸徒弟,每一刻他都在懺悔,在思念,方知宋翊早已刻進他的骨骼裏。
這一行一走就是半年,這半年裏天下太平,唯一被眾人料中的就是槿良安的死。他害了宋翊,李淵弈豈會放過他。那日回去複命,李淵弈遲遲不答,忽的就出了手,玄鐵尺出手,自然要沾血。槿良安眼珠子都快瞪出血來,那玄鐵尺從他的喉間穿過,他不解的望著李淵弈,喉嚨一動,血不斷的湧了出來。
李淵弈拔出玄鐵尺,用絹帕擦拭著血跡,聲音無悲無喜,“我不是個好人,我也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可你父行事不正,你又背叛舊主,我即便敢用你,也難保你日後不會叛我。此次我命你前去督陸長辭,你卻親自動手殺宋翊,雖然她最後不是死於你手。”他捏住槿良安的下巴,狠狠道:“我若真要殺宋翊,又豈會要你動手,你可別忘了,她既是我的師父,也是我所愛之人。我留你全屍,也算對得起你,你便安心去吧。”
槿良安啞口無言,無聲的倒了下去。
陸長辭這一去確實如他所料,他甘心一死,卻求蘇顒將他與宋翊葬在一起,蘇顒念他將死其言也善,又念起三人在玉泉山時的情意,答應了他。
泠酒靠在蘇顒肩頭,想起那時宋翊出征,那年深秋,天邊的雲似染血一般,消失在眾人視線裏的宋翊忽然打馬而回,衝著站在城頭送行的自己,笑嘻嘻喊道:“阿酒妹妹,等著,這次我回來一定帶你最喜歡的梨花香。”泠酒黯然,淚水在眼中打著旋兒,終究是沒落下。
陸長辭站在宋翊墓前,低聲癡笑道:“從天光乍破到暮雪白頭,你說你從來都是一人,若哪日玉泉山不再落雪了,大概是因為你死了。我們幾人,最後丁寧死於我屠城,你和蘇顒與我敵對,這杯水酒此時與你同飲,黃泉路上走慢些,等著我。”他拔劍自刎,血珠伴著殘陽,淒淒然。
蘇顒依言將他葬於宋翊墓旁,那裏常年如春,花開遍地,微風緩緩的吹著,溫情如斯。
蘇顒和泠酒後來回過玉泉山,不止是為了請玉清子證實自己身份,他想重走一遍他們幾人當年走過的路,堅定自己的心念。行至論劍台,雪落在他和泠酒肩頭,發間,伸出手去,指尖冰涼一片。忽的想起那時宋翊和陸長辭許過的誓言,“我宋墨秋、陸長辭在此立誓,江湖路漫漫,不求轟轟烈烈,隻願彼此策馬相伴,同去同歸。”靜謐的空氣裏,依稀有回音。回首間,淚光氤氳了臉龐,誰也不複當年。
時光荏苒,秋時已至,平靜了幾個月的天下再起風煙,李淵弈集結三十萬大軍直取海亭。
深秋,萬物蕭索,寒鴉複棲。
戰火未熄,滿目瘡痍,鼻中盡是嗆人的焦味。
簡陋的茶寮中,蘇顒臉頰泛紅,眼神有些迷離,托腮含糊不清道:“先生,你說我這麼個廢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謝卿衣捧著酒,透過鬥笠垂下的黑紗看著他,歎氣,“他們之死,是命數天定,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蘇顒將餘酒飲盡,神色落寞,“命數天定!”頓了頓,揚眉冷笑,“就算是天定,我也要去這一趟。”
謝卿衣收拾起桌上的紙箋,丟下酒錢,道了一句“你醉了,該回去歇著了。”出了茶寮,往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