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西貢的幾天裏,媽媽和妹妹一直抱怨我不該讓你一個人去。但是我知道,你一定要自己去的。沒有人可以阻攔你,也不要別人陪同你。但是,我真的很擔心,沒有我在你身邊,你會不會受騙,會不會坐錯車,會不會迷路。我也在想,你會不會想念我。就像我想念你一樣。你走的幾天,我一直跟女朋友在一起,但是常常走神想起你。她笑我失魂落魄。
你打電話來,說想念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我知道你心裏有很多不愉快。不願意對我講。沒關係,你知道我在乎你就行了。知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如果你要願意來越南,你可以隨時來。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永遠是你的家。
家。他的家在中國,在黃河邊上的一座石油小城。靠近街道的一座樓房。他不知道,他的父親已經離開。房間的窗外的白臘樹,生長了十年有餘。樹木枝葉葳蕤,層層疊疊。這是屬於中國北方的樹種。在郊外田野裏的鹽堿地上隻有遍地的紅柳。低矮的灌木叢。極度耐旱。沒有柚子樹和芭蕉樹。窗戶的右側是三層書架。上麵是他離開家之前的一直的讀物。左側白色牆壁上,掛著釋迦牟尼佛的大幅畫像。周身一片金光。寫字台一隻金色香爐裏,是滿滿的燃盡的香灰。水果盤裏放著新鮮的蘋果和橘子。
他的姥姥,每天會虔誠的持咒,誦經,對著佛像禮拜,叩頭。她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性格倔強而樂善好施。許多年來一直在初一和十五食素。逢年過節必買鯉魚放生。亦是曆經過民國和解放戰爭的中國老婦人。八十歲開外的年紀。喜歡穿灰色和青色的粗布衣服。保持一貫的潔淨。走路緩慢,背微微有些佝僂。她本係出身大戶人家,丈夫曾是縣長的秘書。日偽統治時期被日本人抓走,回來後染上了風寒,死去。解放後,她在土地改革運動中失去了一切物質的財產。隻剩下了四個幼弱的兒女。她獨立把他們撫養一一成人。付出艱辛代價。通常,她的眼睛習慣閉著。閉目養神。嘴角蠕動,時常跟那些已經死去的家裏人的靈魂對話。
某一天,她突然對天熙說,你的父親現在住在天上的一座深山裏。他過得很安靜,很好。天熙的母親年輕時體弱多病,便一直跟著她長大。直到要進學校讀書,才回到城裏。對她始終懷有敬畏心。隻是,他讓我告訴你。永遠不要再沾一滴白酒。
他的母親亦曾這樣告誡他。白酒是父親家族的謀殺者。天熙知道。父親兄弟五人,在當地是一個繁盛的家族。但是,已經有四人歿於酗酒。或死於酒精中毒引發的肝癌,或醉酒後被室內染著的爐火點燃衣服而燒死,或如他的父親一般因酗酒喪失理智與意識。觸目驚心。酒是魔鬼,天熙,永遠不要再沾染它。每次在電話裏,她都會這樣感歎和憂心。
是。在這個家族裏,性格暴戾與酗酒仿佛是一個不可回避的遺傳。
最先死去的是五兄弟中的老二。是在1978年。他在城裏的食品廠工作。回鄉下過春節,喝得酩酊大醉。身上穿的棉衣棉褲都被烤焦,但他依舊無動於衷。大門緊閉,煙霧升騰。直到有人發現濃烈的煙霧從窗戶內擠出來。等到破門而入時,他早已被煙熏火燎得沒有了鼻息。幾乎被烤焦的棉衣依舊裹在他身上。血肉模糊,脫都脫不下來。
7他整理他要走的東西。
多是書和一些衣物。他努力不去看澤的臉。也努力不再去看房間裏的一切。打開的鋼琴,散落的琴譜,魚缸裏寂寥的金魚,圖案紛繁的羊毛地毯,花瓶中的龜背竹,沙發,落地玻璃窗。外麵是漆黑的夜。他給他留下:《海上鋼琴曲》和雅尼的音樂CD。窗台上的玻璃花瓶。杏花枝已經長滿細小的落葉。景德鎮的白色瓷盆。廚房裏的一盆薄荷。冰箱裏的若幹食物。帶走:若幹本時尚和財經雜誌。兩雙灰黑色的襪子。白色瓶子裏的蒜香薄荷片。透亮橙色的總統牌維生素E軟膠囊。同仁堂的葡萄籽提取物膠囊,深褐紅色。數據線。SONY的數碼相機。拷了無數張紀錄片的移動硬盤。幾張未來得及觀看的影碟。比利時女導演香特爾阿特曼的《在七十年代》。包括了五部短片。房間。蒙特利旅館。來自故鄉的消息。我你他她。安娜的旅程。澤執意開車送他。
車子開在東三環上。夜裏十點鍾的城市交通主幹道。車子經過高架橋,橋下是這個城市最輝煌的組成部分。鱗次櫛比的大廈依舊燈火通明。盛世繁榮的景象。一座城市的身世。一個人的身世。車窗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雨霧。澤問他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也許會去旅行。他說。已經很久不曾旅行。父親的離開一直讓我心力憔悴。他第一次告訴澤關於他父親的事情。他看到他臉上極度訝異的神情。你一直不肯告訴我。你一直都不肯告訴我真相。原來你一直不信任我。他神色黯然。澤,這樣的事情,與信任無關。說出來的,無非也都是讓人感覺哀傷。真正的哀傷卻是刻骨銘心,無法用言語表達。
車子從長虹橋下掉頭,向西行進。經過三裏屯。露天的電視屏幕已經關掉。依舊人潮熙攘。燈光眩目。咖啡店,冰淇淋店,手機和運動品牌專賣店,珠寶店。露天的噴水池,放著時髦的音樂。繞到裏麵,便是同裏。一條酒吧街,來這裏的鬼佬居多。他們亦曾數次來過這裏。澤陪天熙去幾家碟店淘碟。價格通常要貴一些,現在,這條街依舊是熱鬧的。法式蛋糕店,一個女孩子坐在旁邊理發店旁吸煙。日式料理店門口掛著大紅的燈籠。是賣水果和香煙的攤販。一群鬼佬在露天的座位上喝啤酒。氣氛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