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後,他必須在家人麵前扮堅強角色,並且行事鎮定穩妥。他給了弟弟五萬元錢,讓他們安心養育孩子,暫無金錢之虞。每天打一個電話,安撫母親,聊些開心的事情,讓她不致感覺太孤單。幫大哥打官司,請律師,付對方賠償金,已經花費了他自己大半的積蓄。同時需要一筆資金幫母親買一套新的房子,讓她盡快搬離舊居,以免睹物思人,糾結往事。他清理賬戶,發現加上此前父親一度住院的大筆開支,留下的錢並不多。他需要更努力地工作。
他知道,自己正處在生命的低穀。
人生無所不在的苦,可以激勵我們從事精神上的轉化。每一種痛苦、悲傷、損失和無止境的挫折,都有它真實而戲劇性的目的:喚醒我們,促使我們衝破輪回,從而釋放被禁錮的光芒。是他看過的蔣薩仁波切的一句話。在他看來,父親的死亡是戲劇性的。而現在,他自己是被禁錮著,但是不知道自己的光芒何時可以釋放。
澤對他是徹底的信任,任何話都跟他講。但他不會對澤講這些。沒有緣由。隻是不願意把內心的東西講出來。總是擔心,話一出口,便執言忘義,失去了它應有的重量。世間情意,原本稀薄冰涼,倒不如自行珍藏,讓它寧寂清虛,和光同塵。所以,無論是巨大的悲哀還是深遠的責任,都隻願一人默默擔當。冷暖自知。
他隻淡然對澤說。我在雲南的山裏旅行時,也曾經看過這麼多的星星。夜裏,車子在山道上蜿蜒而行。半路突然拋錨,一行人被迫下車。有些人抱怨,有些人罵罵咧咧,有些人則開始打手機。我獨自繞道路的另一側。近處的山路,迤邐通向黑暗的未知。起伏的山巒,恍若置身在一場偶然邂逅的夢境裏。我伏下身子,觸摸那陌生的道路。有些路,注定了一生隻有機會走一次。所以會珍惜。我摸到了粗糙的石子和沙粒。觸碰到大地的溫度。尚帶有白晝裏陽光炙曬殘留的餘溫。
總是喜歡旅行。喜歡一個人旅行。當我站起身,向上仰望,一陣暈眩。滿天的繁星。我已經很久不曾見過這麼多的星星。隻覺有種驚心動魄的美。是生命的壯美。那種美,遠離塵囂。壯懷激烈。常常想,也許我的前生是行腳的僧人,或者曾經被禁錮在某處。愛旅行的人,也是熱愛孤單的人。父親去世後,我一直感覺到自己的孤單和流離失所。
是的,孤單。最後一句話,他說給自己聽。
6 他告訴澤,另一次去雲南旅行時,是參加某國際知名品牌摩托車舉辦的活動。
嘉賓都被邀請住在麗江古城附近的一座高爾夫球場別墅裏。別墅零零星星,散落在山腰。同行的有一位單身女子,與主辦方關係極為熟稔。她帶一頂手工編製草帽。穿TSUMORI CHISATO的碎花裙子。綴滿藍色、紅色、黃色與灰色的花朵。右領口處有一條紮成蝴蝶結裝的綠色帶子。一副LOUIS VUITTON牌子的鎏金邊的大墨鏡幾乎要把她的整個臉都遮住。隔著墨鏡,似乎可看到她的倨傲神情。直到吃飯時她終於將墨鏡摘下,眼睛居然是紅腫。她最初沉默,三杯紅酒過後,性格亦漸漸開朗,與大家攀談起來。其實性情好爽,談話亦大大咧咧,時有驚人之語。她來自上海,出身世家,家資豐厚,不需任何工作,最主要的時間用來尋找愛情和遊戲人生。晚餐結束,大家已經彼此熟悉。改天便相約去麗江的束河小鎮閑逛。下午的時候,找了一家酒吧,繼續喝啤酒,休息,聊天。她改穿了紅色的中式緊身上衣。腳上同樣穿了樣式古樸的藍布白底的盤帶布鞋。鞋麵上各鏽著兩朵紅色的桃花。
她不斷地倒滿酒杯,動輒一飲而盡。漸漸話多,開始絮絮講到自己的情感波折。以及如何在一次酒醉後開著一輛瑪莎拉蒂從北京前往內蒙。結果撞在了高速公路的護橋欄杆上。車子被撞壞,人幸好安然無恙。談興正濃,便彼此交換電話。天熙已將她的手機號儲存在自己的手機上。第二天即驅車前往香格裏拉,活動的另一個主要場地。逛香格裏拉古城後,天色已晚。她讓自己在當地的朋友做東,設宴款待天熙及其它若幹朋友。席間,吃犛牛肉,喝冬蟲夏草燉的湯,喝青稞酒。過於喧囂的紛繁熱鬧,掩蓋著每個人的孤單。
飯局結束,一眾人又趕往另一家酒吧。有人喝酒,有人跳舞。及時行樂,仿佛世界末日。每個人都玩的勁頭十足。她不由分說,拉著天熙跳舞,並且將身體緊緊貼著他。她抱住天熙的臉,去親吻他的嘴唇。並且在他的脖子上留下諸多吻痕。他並不介意。知道她是有些喝多了。半夜時分,終於興盡而歸。回到下榻的酒店,天熙睡去。不知道幾點鍾,他被自己的手機鈴聲吵醒。是她的電話。他猶豫片刻,還是將電話接了起來。她如同在囈語。我不太舒服,你能過來陪我嗎。話語裏有祈求的味道。他並未多想,穿好衣服,徑自去往她二樓的房間。門已經虛掩著,他輕輕推開。房間裏亮著台燈。她躺在床上。感覺到他的到來,她並沒有睜開眼睛。她轉過身,臉部微微向下,側躺在枕頭上。她含混不清地說,你抱抱我,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