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澤開始打電話給他。
臨睡覺前,或者早晨醒來的時候。講述一天的工作。或者開玩笑。甚至沉默。似乎隻為讓他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天熙有隱約的不安。見麵時,他會偶爾躲開澤直視的眼神。那像一個巨大的漩渦,隨時會把他吞噬。
如果我是一個男生,也許會跟你有一樣的性格。如果我是一個男生,說不定也會愛上你。藍說。來到北京,天熙隻顧一路向前奔波,極少想到感情的事情。母親催促,他也多以工作忙為借口應對她。對於性事,他的意願亦非十分強烈。長久獨處。而澤的出現,讓他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他與澤,亦多心有靈犀,仿佛一體之兩麵。
澤的性情,既古老且天真。熱愛一切,卻又散發傾頹之氣,隨時可以毀掉一切。工作於他,如同遊戲。約見客戶、搜集市場信息、構建數據庫、為客戶提策劃方案,盡在他的掌控之中,不需花費多大氣力。他偶爾任性,看似任意而為,進退分寸卻拿捏得恰到好處。他上一分鍾嘲笑天熙的老派保守,下一分鍾馬上討好般地問他晚上願意去那裏吃飯。剛剛離開MIX和美高梅之類的聲色喧囂場所,坐在出租車裏,他又信誓旦旦說要趕緊回家抄寫一遍經文。
他看不慣時尚圈子裏人的輕浮,認為他們淺薄並一無所知。但是,他又樂意在各種可能出現的派對上出現,似乎隻是為了見證他們的清高嘴臉和愚不可及。談起他的兩隻黑色暹羅貓,他倒是充滿愛憐。而在天熙眼裏,他才根本就是一隻貓。
兩人開始經常見麵,天熙隻覺有無可言說的曖昧。他與人的關係向來疏離。澤倒興致勃勃,無所顧忌。他帶天熙去新源裏的農貿市場。幾乎要去拉天熙的手,天熙窘迫,恨不能揍他。澤似乎是這裏的常客,他同每一個攤位的老板攀談。兩個小時過去,兩人铩羽而歸。幾乎要把市場掃蕩一空。猴頭菇。花菇。姬鬆茸。虎掌菌。野生竹蓀。鬆茸。香蓀。牛肝菌。每樣都來一點。買了八隻鐵質蛋糕托兒和杏仁,澤說回去做蛋糕的時候可以用到。他拿了一瓶西西裏檸檬汁,說這是上好的沙拉調汁。又順手抓了一瓶西班牙的鹽水去核黑橄欖。許多香料的味道天熙聞起來都差不多,澤卻嗅覺靈敏,會迅速分辨出是羅勒葉還是迷迭香。
天熙目瞪口呆。世界是由食物組成的,區別隻是好吃與不好吃。我吃,故我在。澤時常賣弄他的人生哲學。他說,隻有食物才能給自己帶來安全感。他的父親一直在做生意。起步艱難。澤13歲的時候,家裏的經濟情況愈加好轉,有了自己的貿易公司,在郊區有兩個工廠。但是兩人開始爭執,為父親的夜不歸宿,並且長久消失。他的父母終於離婚。他們為財產分割而大打出手,母親用精心保養的塗著丹寇紅的長指甲劃破父親的臉。鮮血順著父親的臉一道道流下。父親則在一怒之下一拳將母親打倒在地。全然無暇顧及澤縮在一旁的驚駭與哭泣。盡管他是他們唯一的兒子。母親脖子上的珍珠項鏈被扯斷,銀白色珍珠一粒粒劈劈啪啪撒在地板上。像庸俗的電視劇劇情。澤麵無表情的回憶。
兩年後,他們又各自結婚。澤被送入收費昂貴的貴族私立學校。他成為沉默,孤僻,眼神冷漠的孩子。和同學打架,頂撞老師,考試作弊,學習抽煙,交女朋友。數次違犯校紀,叛逆而乖張。放假的時候,他去母親在上海的家和父親在北京家。但是都感覺莫名的緊張,並且覺得陌生。對於他們,他如同一個多餘的人。父親和母親對他淡然,那些弟弟和妹妹,更視他為敵人。
他終於覺得悲哀。但是無可發泄。想逃離而無處可去。一個人呆著隻有大量的吃東西,來彌補內心的情感缺失。吃完東西,會去拚命做運動。像得了強迫症。如是反反複複,折磨自己。他在食物中獲得滿足。蛋撻,慕斯,黑椒牛扒,馬賽魚羹,以及各式甜酒。他說,天熙,世界是寒冷和殘缺的,隻有食物才給我溫暖和慰藉。18歲生日那天,父親送他一套位於昂貴地段的房子。他從此真正有了自己的空間。在廚房裏他放了兩個大容量的冰箱。打開來,裏麵隨時堆滿食物。巧克力,果醬,燕麥片,牛奶,水果罐頭,水果,牛肉,各種青菜,甚至咖喱粉和魚丸。餓了的時候,可以隨時吃東西。
他也早習慣了一個人入睡。寬大的床,他睡在中間。左側身。頭或前額要頂到床欄。要不背要貼到牆上,突起的脊椎抵住牆壁。左右手合實被大腿夾住。身體弓成一團,小到不可以再小。然後偶爾伸腳觸碰到被子裏沒有溫暖的地方被一下子凍醒。有時候會醒來好多次。有時候會連續做夢。某一天驚醒後,忽然發現這個姿勢睡了好多年。
高中畢業,他被父親送至部隊。嚴酷的環境與強化訓練,令他體魄健壯。不像從前動輒生病。但手腳生滿凍瘡,奇癢無比。訓練時會受傷,在胳膊上留下層層血痂。他躲進洗手間狠狠將結痂撕掉,擰開水龍頭用冷水衝洗。推開洗手間門出來的時候不允許有眼淚和疼痛存在過的痕跡。沒有家人電話,更鮮有包裹寄來。其他戰友收到家人的來信或者包裹時往往歡天喜地。澤內心羨慕,同時感覺痛楚,但表麵上依舊若無其事。隻會默然走開。承受與年齡不相稱的煎熬,更令他終於學會靜默和克製。也適應了內蒙古阿拉善地區戈壁灘的寒冷與荒涼。他偶爾看鏡子裏的自己。眼神疲憊,卻愈加堅毅。甚至接近某種偏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