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冬月,王媒婆再次登門,卻是喜氣洋洋,一身簇新的錦袍映襯得她更加像白麵饃饃。納吉、問名、請期,這些繁文禮節一樣樣行來,自有父親去交涉商定,她能做的就是悄悄拿出嫁衣,一絲不苟的作完剩餘的繡紋。她雖無母,女紅手藝也是樣樣不差,自她十歲起,父親和她的衣服全靠她自己做。
最後定的日子就是今天,臘月初八,幾乎是一年中最寒冷的一天,黃曆上寫著諸事皆宜。
賢趕在臘月前終於做好了嫁衣,可是她現在穿著的卻不是那一身。因為林府豐厚的聘禮之中也包括整套的首飾,還有大紅色的錦緞嫁衣,一看便知是江南蘇繡的精細繡工,襯得她信心全無。不管是為了夫家的情誼還是夫家的臉麵,她都隻能將自己做的嫁衣壓在了箱底。
當她對穿戴上這全套的嫁衣首飾時,隻覺得頭沉重得抬不起來,身子裹得寸步難行。還是此刻隻需要安靜的坐著,等待素未蒙麵的新郎,她的夫君。
這一年,本來是萬曆四十八年;到了下半年就改稱泰昌元年。可是老百姓們還是對萬曆有感情,一時都改不了口。隻不過新的太子已經登基,成為了又一個新帝,新的年號早就公布,隻等來年更換,人們不改也得改了。
來年得叫天啟元年。
孔賢虛歲十七,初為人婦。
孔賢仍然端坐在新房的喜榻上,有些無聊的神遊天外,好半天才想起她現在等待的那個人,已經成為她的夫婿,將是她這輩子最重要的人,林逍榮。
除了這個名字,她所知甚少。因為就算是提親之日,林少爺都沒有親自登門,一直到今天,才算是露了真容,可惜她那時蓋著蓋頭,無緣得見。媒婆百般強調林家家大業大,林少爺又是如何年輕有為,所以他要四處奔破,沒有一點空閑,並不是不重視這門親事。
當然是重視的,光看那堆滿院子的聘禮就可見一斑。那些綾羅綢緞、金銀首飾,以至於盆盆罐罐、家私箱籠,最後都做了她的嫁妝,父親還很歉疚的說他不能給唯一的女兒更好的陪嫁。她該說什麼好呢?再多的金銀珠寶都比不過父親的養育之恩,隻恨父親年邁,自己卻要離開。臨行拜別,第一次見到父親老淚縱橫,她自己早已泣不成聲。
關於這位夫君,她最直接的感觸不過是一張交換生辰八字的名帖。林逍容,生於乙未年臘月二十四,比她年長九歲。再有的,就是媒婆偷偷說的,原配早夭,他已鰥居三年。
三年,這個數字讓她有些莫名的好感。至少他是謹遵古禮的,或者也可以說是情深可表。
可是,“原配”二字始終有些刺眼。身為女子,從小便被告誡“從一而終”的女訓,可是父親的言傳身教更讓她向往“願得一心人”的美好祈願。終歸不是每個男子都如父親那麼情深不渝,不然,今日她便不會在此等候。
實在等得久了,新房裏暖烘烘的火爐熏得人昏昏欲睡,她忍不住瞌睡起來,半晌猛地一點頭差點強著了脖子。她皺著眉頭揉了揉後頸,又活動了一下快要僵掉的腦袋,苦笑了一下榮華富貴也不是那麼好享受的。
細細聽了一會,遠遠的鑼鼓聲都停了,隻聞得北風嗚咽,有些瘮人。不知賓客們是不是還在觥籌交錯、大醉酩酊,林家往來親友想必也以商賈居多,最擅的莫過於推杯換盞,酒桌上攀交情。想一想似乎還能聞到那股濃烈的酒氣,飲酒如飲茶,小酌可怡情,大醉不僅傷身更顯失態,她有些怨氣的腹誹著。
她有意站起來四處走走,打發這無聊的冬夜。可是最終隻是抬了抬腳,活動了下僵硬的膝蓋,雖不在人前,亦不可太過隨便。她呆呆的看著蓋頭下麵那雙紅鞋,這是自己做的,鞋麵上特意秀的並蒂蓮。她的腳不算很小,母親過世時她的腳才纏了一兩年並未定型,父親見她終日疼痛心有不忍,雖然偶爾也要她自己纏好,可是並不強求,她給自己做鞋就偷偷放大一些,年日久了,終於成不了金蓮。她並不覺得腳大有何不能見人,想本朝開國皇後不也是出名的大腳嗎?隻是不知夫家是否介意。
突然一陣喧鬧由遠而近了,隱約著有許多人的腳步正朝這邊走來,孔賢忙正襟危坐,凝神屏息。門很快打開了,一陣冷風也隨之襲來,她微微打個寒戰,也感覺清醒了許多。
有人的腳步很沉重,跌跌撞撞的感覺,更多的人則是淩亂的,有人在亂叫著:“少爺,入洞房了!”“少爺,小心呀!”“少爺,這邊走,您看著點!”明顯酒醉的聲音,低沉沙啞的說:“我沒事!再拿酒來!”果然滿口醉語。
喜娘趕上前來湊在她耳邊說:“新郎過來挑蓋頭啦!”這是唯一一個她熟悉的聲音,她微微點頭,靜默無聲,隻是忍不住偷偷擔心新郎拿不拿得穩秤杆。
孔賢感到一陣酒氣撲麵而來,心裏不禁有些緊張,忽然蓋頭被一下子扯掉,眼前突然的明亮讓她不適應的閉上了眼睛。還沒回過神來就突然聽見“啪”的一聲,一個人沉重的倒在她身邊的床上,孔賢驚得猛然站了起來,倒是把底下滿滿站著的人嚇了一跳。等到她看清楚趴在床上的人穿著大紅的喜袍,臉一下子紅透了,有些窘迫的不知道是坐下去還是繼續站著。
一個看起來是管家娘子的人走過來笑著跟她說:“少奶奶大喜呀,今天外麵賓客太多,誰都要跟少爺喝一杯,現在都還沒走呢。少爺喝多了些,您都多擔待啊!”
賢“恩”了一聲,不知該說什麼好,也不敢去細看床上躺著的人。這時喜娘偷偷拉著她在床沿坐下,管家娘子又招呼著侍女上前將新郎攙扶著坐起來,兩人並肩而坐,隻覺得旁邊的人不斷像她這邊靠,一幅搖搖欲晃的樣子,她不能動也不好意思伸手去扶他,隻盡量坐正讓他半倚著。
新郎已經這幅模樣,一切禮儀不過走個形式,喜娘一邊撒帳一邊唱著吉利的祝語,窸窸窣窣的紅棗、花生、蓮子還有銅錢滾落在錦被上,每一句唱詞底下的丫鬟婆子們都跟著和一遍,拖拉悠長的腔調有著說不出的喜氣洋洋,最後所有人還跪下來齊聲道賀,她才真切的感覺到新婚之日的喜悅滋味。
喝交杯酒的時候,賢終於能正大光明的瞧一眼新郎,雖然他眼也未睜,酒杯塞在他手裏,他就習慣性的要往嘴邊送,喜娘忙拉住了他,滿臉笑容的打趣道:“新郎官別著急,這一杯可不能自個喝了。”賢握著合巹杯有些發窘,最後還是被喜娘拉著手臂,與新郎交杯共飲,隻略沾了沾唇就罷了,新郎那杯酒也沒喝完,他的手一歪差點灑了,還好被喜娘搶下。
賢微蹙眉間看了一眼新郎官,雖然劍眉隆鼻也算儀表堂堂,隻是滿臉潮紅堪比關公,下顎略有胡渣,粗野倒比喜氣多些,盡管是坐著也顯得身材魁梧,不似她尋常所見私塾裏的男子那般文弱。
這便是林逍榮,與她先前所想大致無差,隻是沒來由的有點淡淡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