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漸漸泛起一片魚肚白。
六點零五分。車子準時到達。她上了車,跛腳走向一貫的位置。
出乎意料的,那裏坐著個男人。束著長發,穿一件白襯衫,最頂的兩顆紐扣鬆了開來。合著眼靠在背墊上。看得出來,他很困倦。也許剛在公司通宵完成工作,或跟朋友消遣達旦。
她知道自己不該去打攪他。可她習慣那座位。
司機突然發動車子。女人抓不穩扶手,一下子撲到他身上。他醒了,皺皺眉睜開眼。眼神深邃。她不停地向他道歉,神情慌亂,問他能不能把位子讓給她。
你有病。男人看著她,麵無表情。他的唇很薄,說話時隻是微微張開。
她先是驚愕。很快恢複了自然的表情,笑著說,對,我有病,而且很糟糕。她沒有化妝,蒼白的臉,蒼白的嘴唇。聲音嘶啞。
他不說話,起身坐到後排。
謝謝。她回頭朝他道謝。過了幾站,車內的乘客越來越多。天已明亮,但仍滲著冷意。他們會用很奇異的目光打量這穿和服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議論或自言自語。也會有人對她表示讚美。女人有禮貌地一一致謝,便不再搭話。大部分時間隻是靜靜地望者窗外,臉上始終似笑非笑。
身後的男人大概又睡著了。因為她聽見他輕柔的呼吸,平緩有序。
車上的乘客上了又落。一張張陌生的麵孔擠在一起,還是陌生。他們神情淡漠。無精打采。形形色色的人和故事,來來往往。這裏流轉著一些人的快樂或悲傷,一些人的轟轟烈烈,幹幹脆脆,一些人的零零碎碎,纏纏綿綿。
一趟輪回,車裏又隻剩下男人和女人。
他還在睡著。
她站起身,走到他旁邊輕輕地拍了拍他肩膀。提醒說,先生,到總站了。
他再次睜開眼,看著她。像觀賞一株奇特的植物。良久,才移開視線打量周圍,毫不意外自己錯過了該下的站。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下了車。
公路上車水馬龍,有股刺鼻的汽油味。擁擠的溫暖敵不過無孔不入的寒冷。他們抖縮著身體匆匆而過,像潮水般湧去。男人到零售店買了罐汽水,轉身,看見她瘸拐著腿走過對街。
他看清了她的腿。那道醜陋的疤痕把她僅剩的美麗破壞得淋漓盡致。不留餘地。女人站在街上,神情自若。
他走到她旁邊,拉開汽水蓋,仰頭就倒。冒泡的液體通過食管滑入胃裏,翻騰,被消化,吸收,她看著他問,你要回去?
我過站了。他注視著車子駛來的方向。
我是不是該早點叫醒你?
不需要。
男人隨手把汽水罐丟在地上。“哐”的一聲,灰色的液體被震蕩得灑了一地,不停地冒著小泡沫,發出吱吱的聲響。他毫不猶豫地上了車。透過蒙塵的玻璃窗和空氣,似乎看見她被扭曲的臉。
車子緩緩移動。
等等——
女人突然喊著跑上來,窄窄的群擺讓她無法大步行走,而且她還斷了條腿。他眯著眼,看著倒後鏡裏奇怪的女人。穿和服,坐一早上的公交車,發呆,光腳在街上跑。
車子戛然而止。
她站在車門前,放心地舒了口氣,笑容燦爛。像個孩子。
她上了車,張望。然後坐到了他旁邊,還喘著氣。
怕你又在車上睡著,忘了下車,所以跟著來了。你告訴我哪一站下車,我會叫醒你。你看上去很累,要注意身體。
你得了什麼病?他問。
精神病。睡吧,你真的累了。
車外人潮洶湧。午後的陽光鑽進了車子,滿室金黃。她撫摸著他熟睡的臉,在陽光裏淚流滿麵。
二.已知的與未知的
5
它曾經肆無忌憚地綻放於清澈的冰水裏,無論是白天或者夜晚。
奶白柔潤的花瓣,化成幹枯的灰褐。像一具具被抽幹血液的枯屍。了無聲息地凋謝在長梗頂端。
無法想象在盛開與枯萎之間往返的故事,以及在開始與終結之間流過的時間。
隻是五天。
室內的人堆,連同空氣和音樂,雜亂地沸騰著。他們像一條泡在開水裏的魚,忍受不住灼熱而掙紮叫囂。即使筋疲力盡。身體與身體的摩擦,夾著各異的體味,融進濃烈的香水味中,熬成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
她的視線從枯萎的百合花移到他身上。他是一個安靜和幹淨的男人,即使混在這樣喧鬧激越的地方。
隻是謀生的工具的而已。
她喜歡他這樣回答,喜歡他身上淡淡的酒香。
來很久了?他調好一杯仲夏,放到她麵前。事實上她從來不喝。
剛到。你很忙。她笑著說。昨天晚上她失眠了,換了好幾個姿勢,嚐試聽著自己均勻而緩慢的呼吸入睡。但失敗了。然後幹脆走出陽台,站著到天亮。
還好。過了這季度就清淡了。你昨晚沒睡好?
想著你今天回來,興奮,睡不著。她開玩笑說。他到日本出差的幾天,一直給她發郵件,談些瑣碎事。說他很喜歡日本的和服,在店門口一站就是大半天,想著她穿起來一定很美。
她看著冷硬的文字微笑。他不知道她父親是日本人。她有一件和服,粉紅色,印著櫻花圖案。那是父親送母親的生日禮物。
她回了一封信。我想你。
然後,他就回來了。
他說,你真可愛。
從來不會有人用可愛來形容我,聽起來滑稽可笑。像在公廁裏擺了盆鬱金香。
因為他們沒發現。而且你不需要把自己當成公廁對待。我絕對不會愛上公廁的。
你的表白?似乎有點不堪入耳。
他看著她,隻笑不語。被侵蝕的靈魂殘缺不堪,如同巨浪席卷拍打的礁石,粗糙不平,最終被時光的空虛毀滅。他知道他救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