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可以為我調杯酒嗎?
他轉過身,看見一個帶著病態的女人,不施粉黛,黑眼圈。憔悴得滄桑。沒有光澤的頭發很隨意地往左邊紮束,係著條白色的細帶。
麻煩你再說一遍,我聽不清。
為我調一杯酒。她徑自坐在吧台前的坐椅上,玩弄著桌麵的一隻透明的玻璃杯。翹著腿。她的腿很長,但左腳上有一條疤痕,從膝到腳踝。他靜靜地注視了她許久,才開始調酒。
音樂在一片叫囂聲中沸騰。年輕的身軀張牙舞爪著,放射出他們特有的熱力。她喜歡那些活潑開朗又不造作的孩子。喜歡在他們身邊聽聒噪的聲音,感覺自己還活著。
它叫什麼名字?
三十分鍾後,他把一杯藍色的液體放到她麵前。透徹純粹的藍色,直在她心裏晃蕩。
你改?
我?
對,它是為你而生的,唯你才有賦予它名字的權利。
她輕笑。端起酒杯在手裏旋轉了幾下,看著藍線邊緣細碎的泡沫,一個連一個地爆破。她聽見了它們裂開的聲音,很微弱。
仲夏,它叫仲夏,我好像看到了陽光。她放下杯子,抬起頭。
不嚐嚐它的味道?他問。
她搖搖頭。不喝,我就可以想象它的滋味。甜,酸,苦,辣,或者其他。我不想它被一種單調的味道束縛著。她靠近了杯沿,深呼吸,陶醉在它的獨特香味中,閉著眼。
不知什麼時候,她趴在冰涼的玻璃櫃麵上睡著了。手肘打翻了旁邊的那杯仲夏。酒液傾倒在桌上,透著淺淺的藍,帶著若有若無的清香。
她的容顏映在玻璃裏,仿佛透明。
他沒有叫醒她。
半夜,她自然醒過來。頭發有點散亂。
你醒了。他說道。
抱歉。她的動作顯得些許慌亂,像犯錯的孩子。
沒關係。
你的店幾點打烊?
淩晨兩點。
已經過了。
你是最後一位客人。
我該走了,把帳記上。她站起身離開,一瘸一拐地走出店門。光著腳。
生命中的相遇,用穿越的目光才能看透。他想到她會瘸腿走在大街上,懵鬆的半合著眼,臉似笑非笑。他不自禁地走出門口,路燈下格外冷清,不見她的身影。
你找我。坐在牆角的她看著他,輕輕地說。被光線模糊的雙眼,看不清他的外貌。但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她渴望溫暖。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好。她扶著牆壁吃力地站起身,腿已經麻痹了。
你會留下來陪我嗎?
你相信我?
不。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覺。
會。
謝謝。我累了。她把話說完,便靠在他左肩,合上眼。
她真的累了。
她的房子很大。床也是。她是一個活著的死人,一具沒有思想的軀殼,機械地存在。隻等著體內的零件因廢棄而生鏽,糜爛。最後被滋生的細菌侵蝕,或者在潮濕中發黴。變成一灘臭水。
但她也有夢想。她想飛。
飛。赤裸裸地在天空上飛。沒有起點,也沒有終端。就一直那樣飛著,笑著。她的長發會輕舞飛揚,她的聲音會恣意流淌。
這是唯一一件她可以想著去做的事。
3
一聲巨響,他抬頭。那被煙火擦亮的天幕,緊緊罩住整個城市。他們拚命地齊聲倒數著,十,九,八……二,一。
新年快樂。
身邊陌生的麵孔笑著互相祝賀。她突然也笑了起來。她渴望自己是一團火焰,在這寒冷的黑暗中恣意燃燒。用盡全身的力氣去釋放能量。即使灼人的溫度把她燒得麵目全非,甚至化為灰燼。
新年快樂,鬱果。他擁抱著她,喚著她的名字,在她耳邊低聲說。
新年快樂,阿奇。她把臉埋進他的衣襟裏,微微地顫抖著。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酒香味。如果她再自私一點,就會放任自己在他壯闊而溫暖的胸膛間沉淪。永生不離開。直到兩人風燭殘年,他再沒有力氣去擁抱她。
告訴我你會快樂,否則我不能讓你離開。他緊緊地抱住她,溫熱的眼淚滑過麵頰,滲進她的皮膚。
我會快樂的。一定會。你也會。
很久很久,他終於放開了她。看著她轉身離去,穿過擁擠的人群,消失不見。
生命是一場又一場的輪回。
這端告別,那裏相遇。
4
她是一個穿著和服坐公車的女人。
一件很普通的日本和服,粉紅色的櫻花圖案。她用手提著窄窄的裙擺,提起老高。露出一雙勻稱修長的腿。但左腳,從膝蓋到腳踝,有一條褐紅色的疤痕。猙獰,和淒豔。光著腳。
左袖是一大片暗紅。血凝固後的顏色。
每天淩晨五點三十一分,她就穿著它站在廣告牌下等早班城巴。
天還未亮。
因為深秋,冷空氣早已入侵城市的每一處縫隙,很悲涼。路兩邊古老而高大的樹木,葉子掉得精光,****裸地暴露著灰褐色的樹杈。在蕭瑟的季節裏沉默地延續著生命。蓄勢待發。密集的建築上空,零散地連接著幾根破舊的電線,有的甚至斷落。
冷清的大街,連駛過的車輛也甚少。大多數人正躲在柔軟的被窩裏,做著遊離的夢。慵懶而舒適。路燈光黯淡得叫人沮喪,灑了一地昏黃。在光線的透射下,似乎可見她粉紅的血管。
女人耐心地等待著,像尊雕塑。一動不動,臉上似笑非笑。
她該是那種出生於小資家庭,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子。溫柔婉約,談吐優雅,舉止大方。嫁給一個疼愛她的優秀男人。偶爾約幾個朋友喝茶,聊些瑣碎的事。然後還會有一個可愛的孩子。
一陣風掃過。女人連連打了兩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