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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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進莊嚴肅穆的追悼會場,聽哀樂聲在耳際低回。這個世界每天都在大刀闊斧地刪減、注銷著一批批代表生命的符號——那些永遠讓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千差萬別中透出一律的名字,又總把源源不斷的生命補充進來,用同樣的方式注冊登記。下意識地抬頭望了望懸於會堂正麵牆上死者的黑框遺像。
又是黑色。記不清一段時間以來有多少次看見這種顏色,黑色象征死亡和神秘。死亡是神秘的,因為生者無法體驗。和從前所有曾在這兒掛過相片的人一樣,這個人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生命完結後的這一次最後儀式的細節種種,盡管他早知道會有這樣一個儀式。
怎麼也無法相信事實中還有事實。生和死,他和你,昨日和今日。
死是一個永恒的話題,以人類的智慧來說,它幾乎可以超越一切,惟獨無法超越自身的死。這是所謂的局限性。當然,非到步測或以分秒計算生命的時刻,人們是覺察不到構成生命換算單位的時間,竟是晝夜不停地在被什麼東西啃噬,以致很快就要所剩無幾的。
即便是在這個時刻,默默地停立於死者之前,也隻悵惘地感到,撒在戶外虔誠輕細的陽光,死者和生者同享。
就把生命比作拔河吧。雖然輸是注定的,可有誰情願在疏忽之間被繩子的那一頭拉了過去呢?誰不想做一種頑強的抗衡呢?最後的撒手,隻能在筋疲力盡的時候。
生命從起到到終點,就是一次過程,從本質上說,生和死都不在起點和終點之上。
人哭喊著來到世界上,離它而去時,已經默默無言。而且,任何人,包括最偉大和最平凡人的死,用現代儀器測量心電圖,都呈現出一樣的方式,就是熒光屏上顯示出一條水平直線,無論你怎樣看它,它都永不再彎曲起搏。這條水平直線相當於對一個人的生命劃上了句號,它明白無誤地告訴你,奇跡是永遠不會發生了。最複雜的東西也最簡單。
死不足惜,關鍵是如何活著。同是物質生命,卻有不同的生命形態,一個正常人的死,並不比一個殘疾人掙紮著活下去更難思議。那些因各種不幸而殘疾的人,生命的耐力、強力有時要超出常人,因為在活著的時候,他們就踏在死亡的線上,是生和死的較量在證明著生。經常可以看到,盲人有比正常人敏銳得多的聽覺力,而聾啞人又有比正常人更好的視覺。生命中隻是缺少了什麼東西,才會顯示這東西的珍貴重要;生命中也隻有缺少了什麼東西,才會千方百計地找到它替補。相信那些腳踏在死亡線上的人,更能倍加親切地擁抱生活,相信隻有一個盲人,才能感受到陽光不是照射在身上,而是在身上細細地撫摸。生命之美,並不在於有一個完好的身軀,也不在於生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