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後七日(2 / 3)

我們這些名字被打在同一版麵的天兵天將,倉促成軍,要布鞋沒布鞋,要長褲沒長褲,要黑衣服沒黑衣服。(例如我就穿著在家習慣穿的短褲拖鞋,校稿。)來往親友好有意見,有人說,要不要團體訂購黑色運動服?怎麼了?這樣比較有家族向心力嗎?

如果是你,你一定說,不用啦。你一向穿圓領衫或白背心,有次回家卻看到你大熱天穿長袖襯衫,忍不住誇你,怎麼老了才變得稱頭?你卷起袖子,手臂上埋了兩條管子。一條把血送出去,一條把血輸回來。

開始洗腎了。你說。

第二件工作,指板,迎棺,乞水。土公仔交代,迎棺去時不能哭,回來要哭。這些照劇本上演的片場指令,未來幾日不斷出現,我知道好多事不是我能決定的了,就連哭與不哭。總有人在旁邊說,現在不能哭,或者,現在趕緊哭。我和妹妹常麵麵相覷,滿臉疑惑,現在,是欲哭還是不哭?

有時候我才刷牙洗完臉,或者放下飯碗,聽到擊鼓奏樂,道士的麥克風發出尖銳的咿呀一聲,女兒來哭!如導演喊action!我這臨時演員便手忙腳亂披上白麻布甘頭,直奔向前,連爬帶跪。

神奇的是,每一次我都哭得出來。

5

第三日,清晨五點半,入殮。葬儀社部隊帶來好幾摞衛生紙,打開,以不計成本之姿一疊一疊厚厚地鋪在棺材裏麵。土公仔說,快說,爸給你鋪得軟軟你好好睡哦。我們說,爸給你鋪得軟軟你好好睡哦。

子孫富貴大發財哦。

有哦。

子孫代代出狀元哦。

有哦。

子孫代代做大官哦。

有哦。

念過了這些,終於來到,最後一麵。

我看見你的最後一麵,是什麼時候?如果是你能吃能說能笑,那應該是倒數一個月,爺爺生日的聚餐。那麼,你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無從追考了。

如果是你還有生命跡象,但是無法自行呼吸,那應該是倒數一日。在加護病房,你插了管,已經不能說話;你意識模糊,睜眼都很困難;你的兩隻手被套在廉價隔熱墊手套裏,兩隻花色還不一樣,綁在病床邊欄上。

你有生之年最後一句話,由加護病房的護士記錄下來。插管前,你跟護士說,小姐不要給我喝牛奶哦,我急著出門身上沒帶錢。你的妹妹說好心疼,到了最後都還這麼客氣這麼節儉。

你的弟弟說,大哥是在誇護士啦。

6

第四日到第六日。誦經如上課,每五十分鍾,休息十分鍾,早上七點到晚上六點。這些拿香起起跪跪的動作,都沒有以下工作來得累。

首先是告別式場的照片,葬儀社陳設組說,現在大家都喜歡生活化,挑一張你爸的生活照吧。我與哥哥挑了一張,你蹺著二郎腿,怡然自得,大圖輸出。一放,有人說那天好多你的長輩要來,太不莊重。於是,我們用繪圖軟件把腿修掉,再放上去。又有人說,眼睛笑得眯著,不正式,應該要炯炯有神。怎麼辦?我們找到你的身份證照,裁下頭,貼過去,終算皆大歡喜。(大家圍著我哥的筆記型電腦,直嘖嘖稱奇:現在電腦真厲害。)

接著是整趟旅程的最高潮。親友送來當做門麵的一層樓高的兩柱罐頭塔。每柱由九百罐舒跑維他露P與阿薩姆奶茶砌成。既是門麵,就該高聳矗立在豔陽下。結果曬到爆,黏膩汁液流滿地,綠頭蒼蠅率隊占領。有人說,不能這樣爆下去,趕快推進雨棚裏,遂令你的護喪妻孝男孝女胞弟胞妹孝侄孝甥來,搬柱子。每移一步,就砸下來幾罐,終於移到大家護頭逃命。

尚有一項艱難至極的工作,名曰公關。你龐大的姑姑阿姨團,動不動冷不防撲進來一個,呼天搶地,不撩撥起你的反服母及護喪妻的情緒不罷休。每個都要又拉又勸,最終將她們撫慰完成一律納編到折蓮花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