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
作者:劉梓潔
1
現在你的身軀全部好了,無傷無痕,無病無煞,就像少年時欲去打拚。
葬儀社的土公仔虔敬地,對你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這是第一日。
我們到的時候,那些插到你身體的管子和儀器已經都拔掉了。僅留你左邊鼻孔拉出的一條管子,與一隻虛妄的兩公升保特瓶聯結,名義上說,留著一口氣,回到家裏了。
那是你以前最愛講的一個冷笑話,不是嗎?
聽到救護車的鳴笛,要分辨一下啊,有一種是“有醫……有醫……”,那就要趕快讓路;如果是“無醫……無醫……”,那就不用讓了。一幹親戚朋友被你逗得哈哈大笑的時候,往往隻有我敢挑戰你:如果是無醫,幹嗎還要坐救護車?
要送回家啊! 你說。
所以,我們與你一起坐上救護車,回家。
名義上說,子女有送你最後一程了。
2
上車後,救護車司機平板的聲音問:小姐你家是拜佛祖還是信耶穌的?我會意不過來,司機更直白一點:你家有沒有拿香拜拜啦?我僵硬地點頭。司機倏地把一張卡帶翻麵推進音響,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那另一麵是什麼?難道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我知道我人生最最荒謬的一趟旅程已經啟動。
“無醫……無醫……”
我忍不住,好想把我看到的告訴你。男護士正規律地一張一縮壓著保特瓶,你的偽呼吸。相對於前麵六天你受的各種複雜又專業的治療,這最後步驟的名稱,可能顯得平易近人許多。
這叫做,最後一口氣。
3
到家。荒謬之旅的導遊旗子交棒給葬儀社、土公仔、道士,以及左鄰右舍。(有人斥責,怎不趕快說,爸我們到家了。我們說,爸我們到家了。)
男護士取出工具,抬手看表,來!大家對一下時間哦,十七點三十五分好不好?
好不好?我們能說什麼?
好。我們說好。我們竟然說好。
虛無到底了,我以為最後一口氣隻是用透氣膠帶黏個樣子。沒想到拉出好長好長的管子,還得劃破身體抽出來,男護士對你說,大哥忍一下喔,幫你縫一下。最後一道傷口,在左邊喉頭下方。
(無傷無痕。)
我無畏地注視那條管子,它的末端曾經直通你的肺。我看見它,纏滿濃黃濁綠的痰。
(無病無煞。)
跪落!葬儀社的土公仔說。
我們跪落,所以我能清楚地看到你了。你穿西裝打領帶戴白手套與官帽。(其實好帥,稍晚蹲在你腳邊燒腳尾錢時我忍不住跟妹妹說。)
腳尾錢,入殮之前不能斷,我們試驗了各種排列方式,有了心得,折成L形,搭成橋狀,最能延燒。我們也很有效率地訂出守夜三班製,妹妹,十二點到兩點,哥哥兩點到四點。我,四點到天亮。
鄉紳耆老組成的擇日小組,說,第三日入殮,第七日火化。
半夜,葬儀社部隊送來冰庫,壓縮機隆隆作響,跳閘好幾次。每跳一次我心髒就緊一次。
半夜,前來吊唁的親友紛紛離去。你的煙友,阿彬叔叔,點了一根煙,插在你照片前麵的香爐裏,然後自己點了一根煙,默默抽完。兩管幽微的紅光,在檀香嫋嫋中明滅。好久沒跟你爸抽煙了,反正你爸無禁無忌,阿彬叔叔說。是啊,我看著白色煙蒂無禁無忌矗立在香灰之中,心想,那正是你希望的。
4
第二日。我的第一件工作,校稿。
葬儀社部隊送來快速鐳射複印的訃聞。我校對你的生卒年月日,校對你的護喪妻孝男孝女胞弟胞妹孝侄孝甥的名字你的族繁不及備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