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車站前方的廣場長凳,望著地上的鴿子。坐在對麵的中年女性,不斷地喂食鴿子。這位女性的服裝有點太過年輕的感覺,喂食的手勢也靜不下來,光是盯著看,就讓我有種說不出的煩躁。而且看著鴿子啄食地上的吐司,我居然被勾起了食欲,這真令我厭惡自己。說不定肚子再餓一點,我就會趴到地上與鴿子搶食了吧。

——但願能賣得高價。我如此期待著。

就像大部分賣東西的人一樣,在估價結束之前,我盡可能地低估自己壽命的價值。原本預估的價錢在四千萬左右,不過我做了最壞的打算,以免到時候因為價錢太低而被嚇到。

這個最壞的打算大概是兩千萬。

小時候,我認為自己有兩億的價值,相較之下,現在這個價錢應該算是過分低估了吧。

不過,我對自己的估價還是太過寬容了。還記得宜靜說過上班族一輩子的平均薪水大概介於一千萬至兩千萬左右,但是我卻忘記當年第一次思考生命值多少錢時,曾在前途看似黯淡的同學發言後,暗自認為“若讓我過著和她一樣的人生,我大概不會設定售價吧,說不定還反倒被索取垃圾處理費呢”的這件事。

提早回到店裏,窩在沙發打盹的我,直到女店員喊了我的名字才醒過來。

監價似乎已經完成了。

“王曉峰先生”沒錯,那位女店員的確喊了這個名字。我記得來到這裏之後,不曾報出自己的姓名,也沒有拿出任何身分證件,顯然對方透過某種管道取得了資料。

這間店果然暗中進行了一些超乎常理的舉動。

不可思議的是,再次步入這棟大樓的我,居然也開始相信出售壽命這種胡說八道的事。雖然是基於千絲萬縷的理由才得出的結論,不過硬要從中舉出最有根據的理由,應該就是那位女店員吧。

對第一次見麵的人就抱著這種印象可能有點怪異,不過……與這位女性有關的一切,似乎沒有半點虛假。我真的就是這麼認為。這位女性身上散發著某種與正義感和道德觀毫無牽扯,並且無視於利益、同時厭惡著狡詐的味道。

然而,事後回想起來,我完全明白自己的直覺是有多麼地不可靠了。

……回到估價的話題。

聽到女店員說出“兩”這個數字時,內心對自己還抱有一絲期許的我,一瞬間忍不住露出期待的表情。我不禁反射性地認為小時候估的“兩億”果然正確。

看到我這副模樣,女店員露出一副感到抱歉的表情,用食指搔了搔臉頰。她似乎不忍直接告訴我結果,隻好將眼神投往電腦視窗,飛快地按了幾下鍵盤之後,將列印出來的一張報表放在櫃台上。

“這就是您的估價結果,不知您意下如何?”

最初,我以為寫在監價表裏的“兩萬”是每一年的定價。

如果人生以八十年計算,總價就是一百八十萬。

一百八十萬,這個數字一直在我腦海裏盤旋。

我頓時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

再怎麼樣,也不該如此廉價吧?

事已至此,我決定試著懷疑這間店。該不會是某個電視節目的企劃,還是哪裏的心理學實驗吧?不對,有可能隻是一場單純的惡作劇而已……

隻可惜無論替自己找多少借口也是枉然。唯一能說服自己的,隻剩常識,然而除了常識之外的感覺,都告訴我“這位女性所說的是正確的”。而當如此不合理的事情擺在眼前,該相信的是皮膚的知覺而不是常識,這是我的信念之一。

看來,我非得接受一百八十萬這個數字了。

光要說服自己,就需要不少勇氣。

但是女店員接著麵向我,說出更為殘忍的事實。

“在此要提醒您的是,這次餘命年均監價為最低收購價格的六百塊。由於您的餘命隻剩三十年又三個月,所以您將可從本公司領取大約兩萬塊”

此刻的我不禁噗哧一笑。為的不是覺得她在開玩笑,而是我居然會如此客觀地審視眼前的殘酷事實,這真是太滑稽了。

正如數字所顯示,與預估差了好幾位數的金額,明白地寫在估價表裏。

“這次的估價依據的並非普世的價值觀,充其量是參照本公司的標準而已。”

女店員的口氣裏似乎帶著一絲辯解。

“我想進一步了解貴公司所謂的標準。”當我說出這句話,眼前這位女店員不耐煩地長歎了一口氣。看來她之前已被問過千百次相同的問題吧。

“由於鑒定的細節是由另一處的諮詢部門負責,所以我並不清楚實際的過程,我所知道的是,依照達成多少幸福度、實現度、貢獻度這些因素來決定價格高低……換言之,剩下的人生有多幸福,或是能讓別人獲得多少幸福,又或者能否完成夢想以及對社會是否有貢獻,都成為估價的依據。”

聽到是如此公正的鑒定,讓我墜落更深的絕望。

無法獲得幸福、無法帶給別人幸福、無法完成夢想、對社會毫無貢獻。如果隻是單純其中一項不符標準才導致對方出價過低,還不致於讓我如此失望。但要是我真的無法讓自己與別人獲得幸福,也無法抓住夢想,更無法對社會盡一己之力——我又該從哪裏獲得救贖呢?

更何況三十年的餘命對年僅二十歲的我麵百,實在是太短了一些。難道之後我會生一場重病?還是會遭遇橫禍?

“為什麼我隻剩這麼短的壽命呢?”我不甘心地明知故問。

“實在非常抱歉,”女店員不好意思地微微點頭說:“有關後續的資訊,隻能提供給已出售時間、健康或壽命的顧客參考。”

我皺著眉頭陷入沉思。

“請讓我思考一下。”

“請自便。”雖然她這麼回答,但從語氣裏可以感受到催促我快快做出決定。

結果我隻留下三個月,將剩餘的三十年壽命全部賣掉。每天打工的生活加上舊書店與CD專賣店的事情,讓我不再對手邊東西便宜賣這件事有任何排斥。

當女店員逐條說明契約書的內容時,我根本什麼也沒想,隻是順口隨便回應她而已,即便被問到“有沒有什麼想問的?”時,也

隻回答了“沒有”。我隻想趁早結束這一切,趕緊走出這裏。

走出這間店,走出這個人生。

“總共可以進行三次交易,”女店員如此告知:“剩餘的兩次,您可以選擇出售壽命、健康或是時間。”

領取裝了兩萬塊的信封袋之後,我就走出店外。

我搞不清楚被動了什麼手腳,但的確有種生命流失的感覺,像是原本塞滿身體的某些東西,突然被拿走了九成一樣。要比喻的話,就像被斬首的雞還能四處走動一會兒的感覺。形容成行屍走肉也很恰當。

不到二十一歲就被宣判死期的這副皮囊,與打算活八十年的身體完全下同,似乎變得性子很急,連尋常的一秒也變得價值非凡。原以為能活到八十歲的我,潛意識裏總是存在著“反正還有六十年可活”的怠慢,然而一旦隻剩三個月的壽命,一股“非得做點什麼”的焦慮立即襲卷而來。

話雖如此,今天還是想回家補眠。一整天的東奔西走真的讓我累壞了。在思考今後的事之前,也得讓我先舒爽地睡個飽再說。

在歸途中,我與一名奇特的男子擦盾而過。這位看起來二十出頭的男子臉上堆滿了笑容,一個人樂不可支地走在路上。

真是莫名地令我感到火大。

於是我繞去商店街的酒鋪買了四罐啤酒,又去熟悉的路邊攤買了五枝烤雞肉串,一路邊走邊吃地走回家裏。

餘命隻剩三個月,再也沒有把錢綁死在褲腰帶的理由了。

好久沒嚐到酒精的味道了,或許也好久沒這麼心情消沉了吧,我一下子就醉了,是酩酊大醉那種,回家不到三十分鍾就開始狂吐。

人生最後的三個月就這樣開始了。

以起跑的方式來說,算是最糟的那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