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就算不是我,一般人隻要聽到“收購壽命的店”應該都會覺得是老人的癡心妄想吧。他一定是因為害怕死期將近,才讓自己沉浸在“壽命也能購得”這種幻想來維持正常。

難道不是這樣嗎?不然,怎麼可能會有這麼方便的事。

我的預想,有一半猜對了。

這麼方便的事,的確不存在。

可是,我的預想,有一半卻猜錯了。

收購壽命的店家,的確存在。

把書賣個精光的我,將腳步轉向街上的CD專賣店。從柏油路上反射回來的陽光,讓我不斷流出汗來。喉嚨雖然渴到不行,我卻連在自動販賣機買罐果汁的閑錢也拿不出來。在回到公寓之前,隻得繼續忍耐。

與前一間的舊書店完全不同,這間CD專賣店的冷氣非常強。自動門一開啟,冰冷的空氣立刻籠罩全身。我深吸了一口氣,讓冰涼的空氣吸入身體內部。店裏正在播放應該是我初中時期,充滿夏季色彩的歌曲。

我走向櫃台,向總待在那的金發店員打了聲招呼,同時用左手手指比了一下右手的紙袋,他的神情有些詫異,但隨即又流露出像是被我狠狠背叛的表情。那張表情似乎在說:“你這個家夥,怎麼舍得賣掉這麼多CD。”簡單來說,他的反應跟剛剛舊書店的老人幾乎如出一轍。

“今天吹的是什麼風啊?”金發店員開口問我。他的年紀大概超過二十五歲,體型瘦削,眼角微微下垂,穿著搖滾風的T恤與褪色的丹寧牛仔褲,手指總像是發神經似地抖個不停。

我同在舊書店時解釋般向他說明我不得已賣掉CD的原委後,“如果缺錢的話……”金發店員用手敲了敲櫃台說道:

“有件好康的事情跟你說,本來我是不該告訴你的啦,不過我個人非常中意你的音樂品味,所以要私下告訴你這件好事。”

一字一句,聽起來就像是寫在詐欺教戰手冊上的台詞。

金發店員繼續說。

“這座小鎮的某處,有間專門收購壽命的店喔!”

“壽命?”我立刻反問。我當然已經注意到,這跟剛剛在舊書店的對話簡直一模一樣,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反問。

“對啊,收購壽命。”他十分認真地回答。

怎麼回事?最近流行開窮人玩笑嗎?

正當我不知該如何回應的時候,他像是機關槍一般開始說明。

整段話的內容大抵上與舊書店的老人說的一致,隻是這個金發店員似乎真的曾賣掉壽命。但當我追問出售的金額時,他卻打哈哈地說:“這部分就不太方便說了。”

金發店員將地圖與電話號碼寫給我。不用看也知道,跟那個老人寫的內容一樣。

我客套地說了句謝謝後,就走到店外。才在太陽底下走沒兩步,溽暑的濕氣立刻沾黏全身。今天就奢侈一下吧!我這樣縱容自己。我將零錢投入路旁的自動販賣機裏,煩惱許久之後,終於按下蘇打汽水的按鈕。

雙手緊握罐身,享受短暫的冰涼之後,我拉開拉環,一口一口慢慢地飲用,清涼飲料特有的冰甜充滿了我的口中。由於好久沒喝碳酸汽水了,所以每一口都讓喉嚨感受到刺激。我把喝到一滴不剩的空罐丟進垃圾筒裏。

我從口袋將那兩人畫的地圖拿出來端詳一番,那地點絕不是走不到的距離。

似乎去了那棟大樓,就能出售壽命、時間或健康。

這實在太離譜了。

我嘖了一聲,把地圖揉成一團後當場丟掉。

但最終,我還是站在那棟大樓的前麵。

那是一棟老舊的大樓,外壁已滲滿黑色,完全無法想像原本的顏色是什麼。恐怕這棟大樓自己也想不起來原有的顏色。大樓的外觀狹長,看似被兩側的建築物壓迫。

電梯已然廢棄,隻能順著樓梯爬上目的地的四樓。在泛黃的日光燈與充斥著黴味的窄氣裏,我滿身汗地一階一階往上爬。

我並不相信壽命也能出售這件事。但我認為,其實那兩個人背後有著無法直接對我挑明實情的苦衷,他們的確想介紹一份高薪的兼職給我,隻是這份兼職可能要冒著縮短生命的風險。

上到四樓,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什麼也沒寫、一片空白的大門。

但不知為何,我確信這裏就是那兩個人提及的場所。

我止住呼吸,盯著門把約莫五秒後,下定決心,轉開門把。

門的另一邊,是一片幹淨到從大樓外觀完全無法想像的廣闊空間。我對眼前的這一切並不意外。房間的中央,排列著空無一物的展示櫃,靠牆的位置則擺滿了空蕩蕩的架子,不過看起來仍然非常自然。

就一般的觀點而言,這裏的確是一間奇妙的房間,若是要比喻的話,有點像是沒有珠寶的珠寶室,或是沒有眼鏡的眼鏡店,也可說是沒有半本書的書店。

直到有人出聲之前,我都沒察覺身邊站著人。

“歡迎光臨。”

我轉向聲音的來源,看到一位穿著套裝的女性坐在那裏。被擋在細框眼鏡後麵的眼神,似乎正在打量我的價值。

我之所以不需要開口詢問“這裏到底是什麼店”,是因為這位女性搶在我之前,先開口問了我下麵這個問題。

“您要出售的是時間?健康?還是壽命?”

我已經不想花腦筋去思考這是什麼狀況。

要是對方想耍我的話,就隨他們高興吧。

“我要出售壽命。”我立刻如此回答。

我心想,就暫時先順勢應付一下吧,反正現在的我也沒什麼好損失的。

盡管毫無根據,要是餘命還剩六十年,應該能賣個四千萬左右吧。縱使沒有小學時代的自信,我自認還是比一般人來得有價值。簡單來說,我認為自己每一年的壽命值七十萬左右。

到了這等年紀,我仍然無法從“隻有自己最特別”的迷思中跳出。這份自信其實毫無根據,不過是過去的榮光還在拉扯而已。時至今日,我不顧眼前難以翻身的劣勢,隻是一味地欺騙自己“總有一天能成功,一舉擺脫之前毫無意義的人生”。

隨著年紀的增長,夢想中的成功越發膨脹。越是被逼到走投無路的人,越容易陷入逆轉勝的追求。隻不過,這就是人性的無可救藥。在落後十分的九局下半,高飛犧牲打已無濟於事,明知很可能揮棒落空,也隻能全力揮擊,力拚長打來挽回局勢了。

不知何時,我已經變得一直都在夢想。我知道,隻有成為家喻戶曉的名人或造就了難以抹滅的傳說,我才能得到救贖。

要將我這種人導回正途,恐怕得先請人全麵否定我一遍才行,必須把我逼到無處可逃、無法自保的地步,再將我折磨得體無完膚。

這麼說來,出售壽命恐怕是正確的選擇吧。

因為這麼做不隻否定了我截至目前的人生,也完全否定了我接下來的人生。

仔細觀察之後才發現,穿著套裝的那位女性非常年輕,光從外表判斷,大概介於十八歲到二十四歲之間。

她告訴我估價大約需要三小時才能完成,同時雙手已開始在手邊的電腦輸入資料。感覺上需要完成某些繁瑣的步驟,但似乎不需要我報上名字,而且,明明估價物是珍貴無比的人生,估價卻隻需要三小時就能完成。當然,價值終究是由對方決定,並不是用一般的方式吧,不過,這就是一種所謂的標準。

走出大樓後,我漫無目的地在附近閑晃。天空逐漸變得陰暗,雙腿也走到疲累,而肚子早已空無一物。雖然想到附近的餐廳稍事休息,口袋卻連這點閑錢也沒有。

走進商店街,恰巧在長凳上發現了七星香煙與一塊錢的打火機,我望瞭望周圍,沒瞧見可能是主人的人,就假裝若無其事地坐在旁邊,偷偷地將它們摸進口袋。之後立刻起身,走進小巷裏,躲在廢木材的旁邊點煙,深深地抽了一口。由於實在是很久沒抽煙了,喉嚨從第一口就開始燒灼發痛。

踩熄煙屁股之後,我往車站的方向走去。這次換成口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