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剛來到汴梁城的那一幕閃現出來。
也是九月菊花香滿城的時令,崇寧癸未(1103年)的汴梁鶯歌燕舞無休止,雕車寶馬閭巷間充塞期間,青樓畫閣上的纖巧女子含情脈脈,不識幹戈的老翁安坐於茶坊酒肆,手捋冉冉長須,喝著菊花茶,那漂浮茶水之上的片片落葉,好像一壺小舟,喘息在微波的褶皺中。孟元老此時瞪大了雙眼。
孟元老一家定居汴梁後,喜歡讀書的他閑暇之餘,喜歡穿街過巷,他從城內跑到城郊,九月的陽光像變幻莫測的魔術師給遍地盛開的菊花染上重重奇異多姿的色彩。萬玲菊花蕊搖曳嫵媚,桃花菊燦若神仙,木香菊微卷尖葉,鵝黃褪盡,淡白純淨,他流連忘返。在一束束盛開的菊花中仿佛望見了高潔情懷的屈原亭亭玉立。
這一夜,孟元老在幽幽菊香中漫卷思緒,奢華的汴梁帶給他的不僅僅是童年的快樂,更多的則是成年之後的坎坷波折和滿目辛酸。
生不逢時者無力回天。
曆史轉到公元1107年3月18日,開封府衙門前聚了黑黑的群人,一紙昭告天下:“甲辰,立八行取士科,令州縣學以孝、悌、睦、姻、任、恤、忠、和等八行取士,”時隔九年,孟元老正在開封府州學發奮苦讀,他的臥房窗前擺著一盆木香菊,他相信飽讀詩書的積澱會帶給他“賢者在位,能者在職”的命運。然而,點燃的熱情瞬間又像跌入了冰窖,一下子冷靜下來,他早已經聽說,府學與權貴蔡京沆瀣一氣,不肯施與重金者絕無生路,孟元老不肯像哈巴狗一樣搖尾乞憐,那等待他的命運可想而知了。
幾經波折後的一個清晨,孟元老穿上了一身儀曹服飾,屈就在開封府衙,他並沒有完全絕望。夕陽落山,當他回到家中,推開院門,園中淡雅純清的菊香就像一杯冷飲,迎麵飄過,直通肺腑,那一瞬間,所有的沉珂與憂鬱都像東流之水,沉澱無遺。
當曆史走進公元1125年8月,北宋開始走上了一條不歸路。羸弱的宋朝士兵很難抵抗北方草原彪悍的金國騎兵,一連串的敗績像瘟疫一樣在都城汴梁大街小巷飄散,人心惶惶,12月徽宗禪位與欽宗,將重重的擔子卸下。
1127年1月9日,城破,徽欽被俘,“東至柳子,西至西京,南至漢上,北至河朔”,郊外民居濃煙和烈火在風中狂舞,殺紅了眼睛的金兵殺人如麻,無論老幼,惡臭飄蕩百裏,聞著無不噓唏。街巷深處,宮廷內外,金兵肆無忌憚羞辱奸淫婦女,眾多婦女虜至軍營,行行血淚凝成了一朵朵淒絕的殘花,在冰冷的寒冬很快被獵獵戰馬踏成齏粉。
當金兵已經厭倦了汴梁的奢華和惡臭相伴的生活,他們決定給予帝國致命的一擊,押解徽欽二宗,數不盡的金銀和無數婦女的車輛綿延北上。行前,一隊隊金兵像貪婪的野獸瘋狂搶掠,當孟元老的家門被重重的踢開時,他揮舞院中的一根棍棒迎上前去,在夜光的縫隙中隻見寒光一閃,孟元老猝然倒了下去,像一枚離根的菊花葉落在院中。
夕陽暮鼓,他醒來的時候,庭院的片片菊花剛剛拔節的綠葉,或者染上斑斑血跡,或者踐踏如泥,他踉踉蹌蹌挪到街上,瓦礫四散,火光刺目,像猙獰的魔鬼,撕裂著國人的眼神,燒焦的夜在震顫中痙攣不已,帝國已經陷入了極度恐慌的氛圍中。
他淚流滿麵,他恨自己身無長物,手無利刃,一介書生有什麼用?可惜醒來已經晚矣!
當江南傳來康王繼位的消息後,孟元老決定離開從小就生活的汴梁,離開滿院殘缺淩亂、傷痕累累的菊花。步出南城門的那一刻,他在淚水中回望,斷壁殘垣依然灰霧重重,護城河邊的菊花點點淚痕。在風中搖曳,他在心裏說:“總有一天我會回來的,那時,滿院菊花香滿路,吟詠屈子不蹉跎。”
當最後一抹夕陽快要落山,孟元老拖著長長的背影走了,那些往事也像沉落的片片菊花,在北風漫卷中飄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