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人管鸛鳥叫老鴰。我知道,故鄉人之所以管鸛鳥叫老鴰,自然有他叫的道理。想必是,故鄉人的先祖們在離開大槐樹後,來到這新辟之地,抑或難覓鸛鳥,抑或“鸛”、“鴰”兩個字聲母相同,韻母也相近,經幾代人的舌口傳播,老鸛窩便成了老鴰窩了。無論怎樣地有說法,故鄉的先祖們隻有從夢中,才能回到令他們傷感的那棵大槐樹下,夢中的大槐樹和鸛窩永遠成了故鄉先祖們心中決離故土時的最後標識。
我打小就知道,故鄉的先祖們是有名的“地拱子”,論起莊稼活來,他們不管是場裏地裏,鋤頭上鐮把上,沒有一樣不是幹淨利索。無論什麼樣的地,隻要叫他們種上,不出三年準見長出息。
隨著最初的日子,故鄉的先祖們在新辟之地,用自己的一雙手,一天一天地,一年一年地勞動著。他們先是放一把火,燒光了荒蠻地上的野草;然後一鋤一鋤地挖斷地下的草根,翻起黑黝黝的土地,撒上種子,一場雨,便鑽出綠油油的嫩苗來。接著,繼續不斷地拔草、鬆土、澆水、清除害蟲……莊稼長起來了。六月頭,莊稼沒老牛,再沾上一場伏雨,大田裏的莊稼都起身了,螞蚱紅的麥子甩了紅芒,棉花開了花,大穗蟲的黃穀子甩了莠,此時的高粱拔了節,打了苞,扯了旗,一順水的隨風飄蕩,好招人喜歡。到了秋天,收獲了:金黃的穀子、火紅的高粱,還有各種各樣的菜蔬和果子。故鄉的先祖們還在村子的周圍種植桑樹,人們采桑養蠶,蠶絲或織綢或出賣,他們日耕夜織,雖談不上豐衣足食,但倒也一日三餐填飽肚,粗茶淡飯布衣衫。
我常想,在那時,故鄉的先祖們一定為自己有了新的家園而感到幸福。有了幸福,也就有了愛情。他們同原先在大槐樹生活時一樣,喜愛趕著牛車去遙遠的田野迎風高歌。他們喜愛在無垠的田野裏收割穗大粒肥的小麥的夏季農忙季節,喜愛夜深人靜時燕麥秸堆裏的絮絮的密談和突然迸發的笑聲。他們喜愛在屋頂度過的漫長的不眠之夜,那時節,故鄉先祖時期的姑娘,一定會把火熱的手掌一動不動地、一連兩三小時,放在先祖時期自己心愛的小夥子的皮膚粗糙的手裏,直到朝霞在蒼白的東方的上空漸漸升起,露珠在灰紅的屋頂上閃爍著,從槐樹碧綠的葉子上落到庭院的地上,空氣裏散發出濃鬱的鮮花的香氣,還有清晨公雞響亮的啼叫聲……
三
不管故鄉的先祖們,在新辟的土地上有著如何的曆史壯舉。但是,當年從大槐樹遷徙出來的人們,大多和故鄉的先祖們一樣,都是異姓結伴而行,共同覓地建村聚居。初建村落,人們一無所有,和睦相觸,一門心思地開墾荒地,播種穀種,收成下來過生活。他們把田地上都打上水井,按上水車,糞大水勤,大片莊稼長得旺盛。眼看著日子越發地生發起來。
在鄉下,人們講究的是置地,破命勞動,一點一點地創立起自己的家業。是啊,誰不想看到有一個人丁興旺的家,院落裏到處有著豬、雞和鴨的吵鬧聲,還有牲口棚裏傳出很響的馬和牛吃草的聲音。聽著這些莊稼院裏最令人陶醉的音樂,誰不認為這是一種滿足的精神享受。而且有著這種享受,手中的活計是越幹越舒服。
可是時間長了,有了土地,有了收獲,日子過舒展了,自然也會產生某種事情,一些頭腦活泛的人,麵對著他人的勞動果實,便開始動起了歪歪心思。他們日夜謀算,勾結官府,找出種種理由,不擇手段地強行霸占他人的土地和房屋,使那些丟了土地和房屋的人家變成自己的佃戶。還有的是,皇家看到這裏地壯草肥,便要在這裏囤兵養馬。他們撒開馬,在這土地上兜圈子。凡是馬踏過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土地。然後,又開弓射箭,箭到之處也都成了他們的地界。對於被圈過的土地,皇家便委派那些與他們有勾結的人替他們管理,使他們成了一方的“皇糧莊頭”。打後,這封建根兒,一傳就是輩輩下去了。
這些得了勢的人,有了官府的撐腰,也有了盤剝的資本,田地租出去,銀錢放出去,過起了老爺的閑散生活。他們讓雇來的長工忙裏照顧莊稼,春冬兩閑,轟著長工們上軋車,軋下皮棉,打起花包,運到了城裏,跟洋商們打交道。根據他們的經驗:這年頭,土地的出息,不如放賬甩碎。這樣一來,那錢財簡直就像大河裏流水,嘩啦啦地流進來。而真正在土地上務實的人,受盡官欺兵轄嘎子攪,地主的地租子和高利貸剝削,重重壓迫。
人們雖然照常勞動著,可是耕種的土地不再是自己的了。他們年年交租納稅,到頭不得溫飽。過去那些年月,從大槐樹出來的子民們,都是拌土坷塊的莊稼人,在家認得灶王爺,出門認得大天,窮家累戶的,日子過得比寒鳥都寒傖,隻能任人宰割。土地吸幹了老實人的血汗,卻養肥了不勞動的地主。這樣也不知過了幾百年,人們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盤剝,紛紛拿起鋤頭鐮刀起來暴動,他們殺了“皇糧莊頭”,分了土地和糧食……可是不久,暴動被平息了下來,許多人被殺死了;剩下的,依舊給地主種地。以後,不知在哪年哪月,地主們為了統治方便,給農民規定了一個章程,在這個章程上,規定著農民永遠勞動和怎樣為他們勞動。
也不知過了幾個百十年,滿人搶了漢人的天下,建立了滿清朝代,大槐樹的子民們,一下子變成了他們的辮子民。滿清經過了康熙盛世後,天下就不怎麼太平了,除了外夷的強占國土之外,災荒和瘟疫也接踵而來。莊稼剛返青,就黃了梢,一粒收成也沒有。一些跑過關東的人說,關東城土肥民壯,撿把莊稼,也能囫圇肚子。不能眼睜睜的等死,人們隻好像當年離開大槐樹時那樣,挑著八股繩挑子,一頭挑鍋,一頭挑小孩,九死一生,逃出了山海關。提起闖關東的苦,當年走出山海關的人家都有一肚子苦水,倒也倒不完。
又不知過了多少年,滿漢為了爭奪江山,開始了第二次幹戈之爭,結果漢人打敗了滿人帝製,建立了民國。從此,戰爭更是連年不斷,那些手裏有槍杆子的軍閥,你爭我奪的到處是烽煙戰火,讓大槐樹的子民們飽受著戰亂之苦。
我曾聽過村裏的爺爺輩們講,不知是民國幾年,天大旱,四個月沒下過一滴雨,盡管人們花了不少錢在村頭的那棵老槐樹下燒香求雨,無奈天老爺無動於衷,依然赤地千裏!田裏禾苗焦了,山上的樹木枯萎了,人呢,都餓成皮包骨頭,一下子死了好多。可亂戰並沒有因為荒年而停下來,地主的盤剝也並沒有因為沒有收成而停止了收租。那年月,人們的日子過得苦不堪言,就連大田裏蟈蟈的叫喚聲也顯得很是淒苦。
被壓迫的人們一下子沒了活路,反正也是死,何不為自己討條活路呢?就是為了這個己念,大槐樹的窮子民們,成立了自己的政黨,並聯合起來所有的力量鬧起了紅,還給自己的隊伍起了個深受窮苦人喜愛的名字,叫工農紅軍。紅軍一起,幾千年來,沉浸在死寂和黑暗的天地間,一下子驚醒了,而且騷動了。凡是紅軍所到之處,窮人們都與自己的隊伍心連心,肉貼肉,家家戶戶都像娶媳婦、嫁閨女辦喜事兒一般,張燈結彩,喜氣洋洋。而且,大街小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很快都學會了唱《八月桂花遍地開》。
漢人們打來打去的不團結,勢必給外夷人乘機侵入帶來了機會。又過了不知多少年,日本蠻夷槍啊炮的一路放著,從大海之外的一個彈丸之地闖進了大槐樹子民的土地上,他們為了征服大槐樹的子民們,到處燒殺搶掠,犯下了滔天的曆史罪行。為了民族大義,紅軍一心抗日,可國民政府那個姓蔣的老頭子不讓,他派重兵圍追堵截紅軍北上。紅軍在擺脫重兵圍追堵截後,經過了萬裏長征的壯舉,終於開赴到了抗日的前線,並與國民政府摒棄前嫌,聯合起來共同抵禦外來之敵。
在戰爭最厲害的那些年月裏,還是那個姓蔣的老頭子竟然為了一己私利,不顧百姓們的死活,下令扒開了黃河花園口大堤,頓時,黃河水就像一匹脫了韁繩的野馬,奔騰地衝向遼闊的田野和村莊,淹沒了莊稼,淹沒了窪地,淹沒了村莊。戰爭與災害嚴重地威脅著大槐樹子民們,人們隻得又一次失去了家園,背井離鄉去他鄉尋求活路。汪洋的一片水中,隻剩下村村落落裏的老槐樹孤零零地站立在水汪之中,忍受著一切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