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大夥這些支持墊底,玉芹使勁攥了攥郭勇的手,意思很明確,在若隱若現的月亮下,他看到一張羞澀的,滿含春色的臉,右臉頰下能清楚辨清那顆黑痣。他學著電影裏放的,一股青春蓬勃的力氣讓他緊緊摟住了玉芹的腰,他由遲鈍變得瘋狂,由膽怯變得雄壯,莊稼倒伏了一片,月亮躲進了雲層,青蛙們幸福地歌唱著……
這種幸福彌漫了一段時間,給老郭是永生難忘的溫情。兩個人雖然走得很近,受製於禮俗,總還是有些距離的。玉芹的父親看在眼裏,喜在心裏,他希望能早一點辦事,也了了他最後一樁心事。
收割完稻子後的秋天,到了晚上時感覺有些涼,玉芹父親在磕著煙鬥,仔細地給隊上分給他家飼養的那頭老牛梳著毛發,大隊長冷不防出現在他麵前,像個幽靈一樣,貓著腰,在玉芹父親耳朵邊說,知青馬上就要回城裏啦,上麵的消息。玉芹父親一抖,手上的木耙子掉在地上,他緩緩回過頭來,什麼,你講什麼。大隊長又重複了一句,有些得意,又有些收斂,他應該還不想把那種想看笑話的心情表露無遺,畢竟他依然另有打算。
紙包不住火,消息很快傳開了,陸陸續續就有人返城了。這些日子,最痛苦的莫過於玉芹和郭勇,說實話,在如此偏僻的山區裏生活,寧靜卻也單調,貧瘠和辛勞,這些和一些田園抒情是兩碼事,生活就是生活,既實在也殘酷。如果真的是那麼好,為什麼大家紛紛要湧向大城市呢?而且不擇手段,不論途徑。老郭那時就處於非常焦慮和矛盾中,焦慮是早點回去,矛盾是如何麵對玉芹。最後是老郭的父母托一個遠房親戚帶話,說兩老都病了,死拉活拽帶走了郭勇。玉芹在這個時候卻很平靜,她一邊勸自己,一邊安慰郭勇,還一邊擔心自己的父親,在郭勇離開的當天,她到自己的母親墳前哭了一個通宵,盡管郭勇臨走時說會回來接她,但隻有她自己清楚這些沒有答案的痛苦將團團包圍她。
郭勇走了不久,玉芹發現自己懷孕了,這在農村是傷風敗俗的。不可以在婚前和男人好,更不能挺著一個肚子,一個大姑娘家,將如何麵對今後的生活呢?玉芹父親知道了他們發展到這個程度後,懊惱,羞憤,唉聲歎氣。大隊長自郭勇走後不久,三天兩頭請人來提親,都被頂了回去,當他得知玉芹懷孕了,幸災樂禍的,他看著自己那個不爭氣成天在村上遊手好閑,偷雞摸狗的兒子,心想,這下你小子可以娶個漂亮老婆了,雖說不是黃花閨女,但這樣足矣。隻要打掉孩子,他家還是會接收的。他也滿以為玉芹家會答應,玉芹父親半天沒說話,他望著這個跟著他受了幾十年苦的女兒,心有不忍,卻無可奈何,反過來勸玉芹把肚子裏的孩子打掉,嫁過去。
玉芹死活不答應,她唯一的擋箭牌就是郭勇會回來接她。可誰都清楚,很多人返回城裏後,由於種種原因,基本上是杳無音訊,從此陌路。也如同他們判斷的,郭勇一回去,他父母就明確表示不接受鄉下的女子做媳婦,否則就要氣死,經不起幾個回合的折騰,郭勇就屈服了,在家人撮合下,認識了現在的老婆,而且趁熱打鐵,不久結婚了。
為了躲避大隊長家的糾纏,也為了把孩子生下來,玉芹居然答應一個人販子把她帶走,人販子一生做了不少缺德的事,卻沒想到會有這種好事,自然樂得很,幾經周轉,來到一個蘇北一個窮山溝裏,嫁給了一個比她大十歲的男人。在農村裏呆慣的玉芹沒有提任何條件,就是要對方同意把孩子生下來。大她十歲的男人,長得人高馬大,有一點絡腮胡,人卻特別的老實,幼年就父母雙亡,靠奶奶帶大,吃盡人間辛苦,所以這個高大的男子內心卻有著一顆樸實,至善的心靈,為此,玉芹後來特別感激。孩子生下來後,玉芹也想為這個男人家續續香火,怎奈總也懷不上,檢查下來,是男人的問題。從此後,男人跟玉芹狠狠地說,雖然我命中注定無子,但這個孩子就等於我親生的,我一定要全力培養他,哪怕做牛做馬。這讓玉芹足足感動得又哭了一晚上,她沒想到,蒼天還是如此垂憐於她,也就和男人一起一心一意撫養這個孩子。
農村孩子上學晚點,等到孩子要上學了,為給孩子攢足學費,靠單薄的幾分地已遠遠不夠,夫妻倆就到附近一家采石礦上打零工,每天和這些堅硬的石頭打交道,春去冬來,手上是一道道的血口子,有時玉芹勸男人不要這麼累,她心裏過意不去,可這個男人隻咧嘴笑笑,無形之中更增加了玉芹的感動。可就在一次石礦爆破時,飛起的碎石疾速刺向來不及躲閃的玉芹的雙眼,她“啊”的一聲,就暈倒過去了。在病床上,她使勁睜開眼去搜索,卻再也無法看見,有時眼內還會流出少許血絲,醫生說,除了碎石撞壞視網膜外,和平時經常抑鬱流淚也有關。玉芹想到了郭勇,想到了死亡,想到了遠方孤苦的父親。可就是這時候,不善於交流的男人,總和她提到孩子,提到孩子要讀書,要出息,要治好她的眼睛。這些無疑給了玉芹很大的信心,她不斷在求生和求死的陰影中慢慢走了出來。
接下來幾年,去外麵謀生的人越來越多,男人和玉芹商量要給孩子找一個好的學校,再苦再累也要培養孩子讀書,玉芹還在徘徊,雖說和這個男人是偶爾相逢,談不上感情二字,但他的真誠是她和孩子唯一可依靠的,這幾年太熟悉這個家裏的味道,自己精心經營,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家,貧寒卻溫馨啊。男人看她還在猶豫,在沒有和她通氣的情況下,打好行李,定好去江城的車票,最後她想了想,也是,為了孩子,豁出去了。男人憑著力氣,在城裏找到了一份做環衛工作的活,孩子安排在附近一所民工子弟學校讀書,後來,因為孩子學習非常優秀,人見人愛,就直接被推薦到重點中學去讀書。也就是和老郭的兒子小胖在一個班。
每次參加家長會的時候,都是玉芹去的,她多是認真地聽著,很少說話,每當老師表揚她的兒子時,她心裏是美滋滋的,仿佛這十多年來所有的辛酸,苦悶,委屈,窮困,在這樣的家長會中得到徹底的釋放,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當老郭聽玉芹講完這些經曆後,他無法在公園的凳子上坐著,他一直畢恭畢敬地站在玉芹麵前,像一個罪犯在反思自己的滔天罪行。他囁嚅著嘴唇,一行行熱淚滾滾而下。他想解釋當年的荒唐,想解釋當年為什麼會這樣,想解釋……他似乎有太多的解釋,卻又什麼都解釋不出來,一切解釋在這個時候都是多餘的。他緊緊抓住玉芹的手,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你受累了。玉芹的肩膀開始聳著,她也死死捏住了老郭的手掌,她要把十幾年的怨恨統統傳輸到老郭身上,在玉芹的雙眼裏浸透了愛怨。
老郭讓玉芹不要亂跑,坐在凳子上等他。玉芹急忙問他去哪?他沒說。他知道學校馬上放學了,這裏的孩子多般是自己坐公交回去的。他趕到校門口,看到小胖正出來,他讓小胖把另一個孩子叫上,也不多說什麼,領到玉芹跟前,玉芹聽到一聲,
“媽,你怎麼在這裏?”
“小胖,你爸爸帶我們來這裏幹嘛?我還要趕回去,我爸爸看不到我會很著急的。”
小胖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望了望老郭,又望了望麵前這個瞎了眼的女人。玉芹卻站了起來,這就是小胖吧,她用手摸了摸小胖的臉,常聽我孩子提起。可小胖明顯感到女人的手在激烈地顫抖,老郭轉過臉去,隻有他心裏最清楚,接下來的家長會,他一定要參加的,而且遠遠不止這些,他堅定地把兩個孩子的手緊緊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