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家長會(2 / 3)

大家一齊把目光聚集到一個婦女身上,淡淡的眉毛,臉色稍有些蒼白,頭發梳理得很整齊,普通的淺灰色上衣,身材修長,如果不是老師講了這個故事,沒有誰會想到這個柔弱女子肩負的重擔,她沒有走到前麵,四麵向大家鞠了鞠躬,卻明顯有些卑怯,看得出來,這個女子年輕時一定很漂亮,盡管透著一股鄉下女人的簡樸和單純,但她鞠躬時稍稍露出的笑意,是一種堅定和柔韌。

老師這個舉動本意是要家長們好好和孩子溝通,看人家一個在經濟上如此不堪一擊的家庭卻能培養出一個如此優秀的孩子,是一種榜樣,一種激勵。不知哪個家長突然站起來,掏出一百元錢走到這個女人身邊,說是點小意思,幫孩子買點文具之類的,女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惶恐著,她拚命搖頭,表示這樣不好,她的真誠卻感染了更多人,大家紛紛掏錢,有的幹脆塞到老師手中。場麵變得熱烈而感人,一場家長會倒成了捐贈會。

老郭聽完老師講這些後,還沒回過神來,他邊聽邊想著小胖,唉,人家的孩子這麼爭氣,這小子要是有一半好,我也要燒高香的。他暗自琢磨的時候,也慷慨拿出了幾百塊,來到這個女子身邊,剛才坐得遠,沒仔細看,再說了,一般情況下,他也不會特別注意哪個女子長得怎麼樣?盡管做幹部多年,這個還是有信心自認為廉潔的,當然其中有他老婆的功勞。

他走近那個女子時,卻清清楚楚看見,在女子右臉頰下有顆黑痣,由於蒼白,黑痣顯得更加黑。他仔細辨認了一下臉,失聲叫道:玉芹,玉芹是你嗎?

眾人都望著他們,以為發生了什麼事,老郭突然意識到失態,他不好意思朝大家點了點頭,轉而又說道:“玉芹,我是郭勇啊。”

隻見女子手一顫,因為眼睛不好,她隻能通過聲音來辨認,郭勇,真的是你嗎?也許是過於激動,眼睛似乎很痛苦地動了動,嘴唇激烈抖了一下,好像要急於說什麼,或想知道什麼,忽然間又停了下來,仿佛有很多事情埋在不遠的蒼穹中。

大家都認為是遇到熟人了,沒在意,會後各自回去了。

老郭沒走,通知司機先回工廠。他一直在校門口一棵大樹下等玉芹出來,不大一會,老師扶著玉芹來到門口,她手上拿著一根探路的棍子,一路上,老師幫她把背包理好,反複交代幾句,看上去好像要執意要送她回去的意思,但終於被玉芹勸回去了。

玉芹抿了抿頭發,整理了一下衣服,摸索著準備回去。老郭衝了上去,他一把拉住玉芹的手,這個動作把玉芹嚇退了幾步,你是誰?想幹嘛。

我是郭勇啊,玉芹,你不會連我都忘記吧。老郭聲音有些急促,他望了望來往的人流,放下了手,我們找一個地方去坐坐吧。

雖然接近秋天,但綠葉蔥蘢,樹木茂盛,小草把整個天都要染綠了,微風徐徐吹來,讓人頓覺人間真好啊。老郭基本上是半扶半拉的把玉芹帶到市區公園的一個角落上,他望著這個飽經滄桑的女人,有說不完的話。

老郭二十六歲那年,趕上知青下鄉的年代,這個充滿人生激情和遠大誌向的歲月,和許多人一樣,老郭背包一打,就隨著咣當咣當的火車到了皖北一個鄉村,在一個小山村裏,有著上百戶人家,沒有電,都使用煤油燈,沒有罩子的,濃黑的煙在空中飄揚,時間一長,鑽到人的鼻孔裏,一挖,滿手指的黑。老郭就住在這樣的一個農家裏,主人很憨厚,古銅色的臉,經常拿著一支旱煙鬥,很像電影裏放的那種西北漢子,有時老郭懷疑他們是不是西北逃難到這裏的,但一直沒敢問,也覺得問起來很無聊。這個主人就是玉芹的父親。

有時玉芹的父親也帶老郭去山上轉轉,野兔從他們身邊飛快地跑過,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看見一些走錯路的野豬,彼此對望一下,又分開了。他們不是去打獵,是去山上采些果子和野菜,玉芹的父親還會一些中藥,隨便就一起帶上。生活很平淡,有的是時間思考和讀書,老郭不喜歡數字,卻愛看些社會類、偵破類的小說,下鄉時也就帶了幾本。

鄉村要種水稻,到了初春插秧的時節,全村男男女女都出動,女的拔秧,捆秧,男的挑秧,插秧。小雨霏霏,披蓑衣,戴鬥笠,有的直接用化肥袋子套在身上,加上那些在水裏被螞蝗沾在腿上,嚇得跳起來的女人的叫聲,可謂好一幅自然而博大的春耕圖。而正是這些畫麵經常出現在老郭的夢裏,讓他久久無法釋懷。

可景致歸景致,每一道程序都很累人。尤其是插秧。遇到一塊幾畝大的水田,從彎腰開始插下第一顆秧時,沒有半個鍾頭上不了岸,站在水田中央,望不到對麵窄窄的田埂。大隊長是個插秧高手,比別人總要快出幾十分鍾,坐在田埂上抽起旱煙,癮得那些犯困的男人們都加快速度,老郭也是其中一個,他那時不是為了抽煙,是為了展示自己良好的革命素質。他好不容易到了岸,扭扭腰,活動活動筋骨,剛想坐下來休息一下,突然聽到大隊長一聲吆喝,喲,小子,這樣就想休息了,下去,今個中午要完不成這些,你不要吃中午飯了啊。玉芹就在不遠處拔秧,聽到大隊長吼聲,就叫了起來,隊長,你多大了,老是欺負勇勇,他一個讀書人能和你比嗎?於是就有人跟著數落隊長,也有人跟著起哄,妹子,莫不是勇勇住在你家,就成了一家子吧。玉芹抓起一把泥巴就扔過去,一片笑聲。

這樣的次數多了,大隊長就私下裏偷偷地奚落老郭,小子,還勇勇呢,多甜啊。我可告訴你,插秧時,我的要求是不想看到你們的腦袋,看到的隻是你們的屁股!老郭使勁點頭答應,看著大隊長狠狠地離去。

後來才知道,原來大隊長一直想讓玉芹做他的兒媳,平時玉芹說的話還是有些顧忌的。老郭那時沒有理會這麼多,隻知道表現,顯示自己心是紅的,樹立敢吃苦,不怕累,不怕髒的形象。

但一到晚上,他還是累得趴在床上一動不動,唉,沒辦法,農忙都這樣。玉芹的父親總這麼和他說。沒什麼,我行,小時候在姥姥家長大的,也幹過。老郭每次都這樣回答,很堅強,也很真誠。實際上他在鄉下這段日子幾乎是每天掏鳥窩過的。

歲月在雨的滴答聲中悄然而過。一晃,老郭下鄉一年了,快到春末時,農忙告一段落,村裏麵為給大家放鬆一下,準備放一場電影。那個年代,能看到一場電影是莫大的享受。一大早村民就把放電影的家夥用大板車拉回來了,拉板車的人趾高氣揚,意氣風發,吹著口哨,剛到村口,就故意大聲囔囔,讓開讓開,哎,這個,閃開,別撞壞了片子。村民習慣把電影膠卷說成片子,現在聽起來感覺怪怪的。

晚飯時分,所有村民都很快結束了,小孩子把家裏的凳子都抬到村子中央那個空地,大人不斷地問,掛幕布了嗎?掛幕布了嗎?聲音很急切。放電影的人故意慢條斯理地打開大燈,遲遲不放膠卷,場地上坐著的,站著的,找人的,喊人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甚至跑到樹上,掛著兩隻腿的,一片混亂。但每每一打開“某某電影製片廠”,光芒四射,場地上“呼”的一下子全部安靜了下來,鏗鏘有力的膠卷轉動的聲音就盤桓在這個古老的村莊上空,永遠不再散去。

玉芹抓住老郭的手,穿行在人群中,她的大膽讓大家瞠目結舌,玉芹的父親曾暗地裏提醒過她,但不起作用,玉芹說他是老封建,實際上,玉芹的父親也確實喜歡這個叫勇勇的,比起大隊長那個猥猥瑣瑣的兒子強多了。再說,現在提倡婚姻自主,不會出現白毛女了,也就眨一隻眼閉一隻眼。倒希望他們能早點結婚就好。

放到第二個電影時,裏麵有男女接吻的鏡頭,很熱烈,很瘋狂,在當時屬於先鋒式的,看得滿村人眼睛發直,年紀大點的,假裝咳嗽,女的一邊不屑的樣子,喲,怎麼會這樣,眼神卻不時瞥過去一陣。

這些畫麵給大家的衝擊力很強,在回去的路上,玉芹幹脆拉著郭勇的手跑到對麵一塊莊稼地裏,對這個在鄉下長大,在城裏讀書,有些野氣,又有些文雅的男孩子,她是滿心歡喜。自住進她家後,少女的夢想如癡如幻,浪漫的情調無時不在充斥她的心靈。她有意識地護著他,第一個叫他勇勇,幫他洗衣服,不讓他幹重活,累活。按照大隊長在檢討會上說的是,有的同誌很會表現,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無產階級,卻把一些知識青年演變成徹頭徹尾的資產階級。聽起來很嚇人,可被那些一邊聽著報告,一邊打著毛衣的婦女們三句,兩句給臊了回去,那你隊長要這麼說,老嫂子陪了你一輩子,白天當牛用,晚上當馬騎,那算哪個階級啊?“哄”的一聲,有的人笑得蒲扇都掉在地上。可以這麼說,村民們心裏如雪,亮堂堂的,你大隊長不就是仗著有點小權想娶人家玉芹給你那個沒用的兒子當媳婦嗎?指桑罵槐的,當人家傻瓜啊,現在可是新社會,不理你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