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聞言一驚,心裏說不清是喜是愁。平日裏與小薔小薇嬉笑怒罵,親密無間。小薔小薇對他十分依戀,他隻當是姑娘家天性使然,從不往兒女之情上想。可是當年天真未鑿的小丫頭如今已經長大成人,誠如蘭若所言,麵對伊人的似水柔情他能夠無動於衷嗎?一時間他心亂如麻,心中的秘密又不好向蘭若表露,隨口敷衍道:“沒有這回事,你們不要胡亂猜測。”
這時就聽帳外有人叫道:“臭小子,口是心非,惺惺作態,令人作嘔。你敢欺騙好蘭兒,我老人家打你老大耳刮子。”帳幔挑起,孫老頭飄然而入,春風滿麵,笑逐顏開。此老到得及時,解救了天賜的一場大尷尬。
夫妻三人一齊上前見禮。天賜笑道:“您老慈悲,改了口頭禪,徒兒免去了斷腿之劫,萬幸萬幸!”孫老頭笑道:“我老人家琢磨著打斷腿你這個皇帝就不好做了,還是改打耳刮子算了。”一坐在椅子上,四肢平躺,雙目微合,長長噓了一口氣,叫道:“舒服,舒服!原來做皇帝果然是好的,單單這把椅子便與眾不同,我老人家怎麼沒這福氣。”
天賜笑道:“您老洪福齊天,不是皇帝卻是太上皇。徒兒事事都須聽您的吩咐,比做皇帝還自在。”孫老頭道:“你小子樣樣都好,就是這口是心非的毛病我老人家不喜歡。做皇帝要有主見,有魄力,豈能事事聽人吩咐,那不成了傀儡嗎?我老人家有自知之明,打打殺殺尚能應付自如,國家大事可就一竅不通了。你小子要是事事都聽我的吩咐,勢必鬧得天下大亂,萬裏江山完蛋大吉。”
天賜笑道:“您老乃當世高人也,勝過徒兒萬倍。徒兒能做您老也一樣能做,區區皇帝不在話下。”孫老頭道:“你小子的馬屁功夫近來大有長進,我老人家雖然不相信,聽著卻也舒坦。從南陽一路過來,聽到不少傳言,將你小子吹得神乎其神,玄而又玄,什麼中興之主,千古明君,什麼寬厚仁德,神武蓋世,我老人家麵子上大有光彩。還有一個什麼詔令,讓新複州縣士民人等各安生業,免除錢糧徭役三年,從賊者概不追究雲雲,我老人家也十分讚成。”
好不容易等孫老頭教訓完畢,天賜小心翼翼問道:“徒兒托您老人家的那件事不知可有眉目?”孫老頭道:“有我老人家親自出馬,還有什麼事辦不成。人已經帶來了,不是請來的而是抓來的。那姓陸的小子看過書信,又是搖頭,又是歎氣,滿口之乎者也,什麼既知今日,何必當初,什麼此心已死,無複它求,聽著大約是要推辭。我老人家一氣之下便把這小子連同他的老婆孩子一了穴道,雇了一輛大車往裏一塞,馬不停蹄趕了回來。遇上不開眼的小賊攔路,我老人家一概廢之,決不客氣。”
天賜道:“讓您老多多費心,徒兒感激不盡。隻是您老請人的法子未免太霸道,徒兒免不了要費一番唇舌了。”孫老頭道:“你小子口才好得很,我老人家大可放心。這一趟跑斷了老腿,應該好好歇他幾天。有酒沒有?這些日子老婆子看得太緊,嘴裏淡出鳥了。”
一輛大車將陸鴻儒一家三口載入中軍。天賜讓小薔小薇引其妻兒入後帳款待,他自己換上便裝,稟退侍從,與陸鴻儒相見。
陸鴻儒神色黯然,垂首無語。天賜一揖到地,笑道:“陸兄別來無恙。家師魯莽,失禮之處,小弟代為賠罪。”陸鴻儒道:“你我本是生死仇敵,勢難兩立。如今你為座上客,我為階下囚,何必再稱兄道弟。龍老不聽我言,殺身之禍早在意料之中,既已被擒,唯死而已。你若還記得昔日情分,請給我一個痛快吧!”
天賜道:“陸兄何出此言,小弟絕無加害之意。龍老賊敗亡在即,陸兄混跡其間,不能自拔,終必難逃一死。陸兄欲全君臣之義,小弟則欲全為友之道,故友身在險中,不能不盡力相救。隻恐陸兄見拒,無奈出此下策,望陸兄見諒。”
陸鴻儒歎道:“我與賢弟萍水相逢而成摯交,蒙賢弟厚愛,披肝瀝膽,推心置腹。我深知賢弟心意,隻恨今生無緣,來生當有所報。人生百年,終有一死,但求得一明主,平生之願足矣,雖死何憾。”
天賜道:“兄言差矣!死有輕重之別,君子言死,必有所值,或舍生取義,或殺身成仁,轟轟烈烈,足以驚天地泣鬼神。今為龍在天而死,終難逃亂臣賊子之名,遺臭萬年,後世子孫亦將以兄為羞也。”
陸鴻儒道:“若龍老肯納我忠言,據關中之固以臨天下,修甲兵廣積貯以待天時,焉知來日不能成就一番偉業,焉知我陸鴻儒之死不是轟轟烈烈,驚天地泣鬼神。唉!隻怪我時乖命蹙,蒼天不佑,夫複何言。”
天賜大笑道:“蒼天有眼,隻佑善人,不會保佑他龍在天。即便龍老賊從陸兄之言占據關中,又能有何作為?他一不通製亂,二不知恤民,三不敬賢士,四不愛士卒,縱然富有四海終必失之,區區關中之地何足為憑。依小弟之見,龍在天非明主也,陸兄何不棄之。”
陸鴻儒黯然無語,想是為天賜之言所動。良久方道:“龍老待我不薄,棄之不義。”天賜道:“可笑陸兄識人不明,有目如盲。龍老賊豺狼之性,寡情無義,今日不去,終為所害。他待兄不薄,不薄在何處?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是不薄嗎?隻因幾句忠言便心懷芥蒂,大業初創,便棄功臣如蔽履,這是不薄嗎?陸兄該醒醒了,為這無恩無義之徒而死,枉負了一身所學,虛擲了大好頭顱,弟為兄惜之。”
陸鴻儒道;“我與龍老數年朝夕相處,豈能不知其心性為人。大丈夫以信義為先,即以一言相許,便當終生無二。背主另投,有始無終,非君子之為也。”
天賜道:“君子所守者,大節大義也。上則為國為民,務求惠及當世,澤被後人。下則潔身自好,不合於流俗,不惑於利欲。陸兄所守者,小節小義也。隻為昔日一言,助紂為虐,害人害己。常言道:良禽擇木,良臣擇主。又道:見善乃遷,知惡則去。龍在天不過一亂國逆賊,棄之而就正途,方可稱君子所為,方可稱大節大義。”
陸鴻儒眉梢向上一挑,神情微動,卻又迅即轉為淡漠,說道:“想當年,我陸鴻儒初出茅廬,目空四海,壯誌淩雲,自以為憑胸中所學,扶明主成霸業,取天下如在囊中。隻因一念之差,所托非人,蹉跎半生,一事無成。到而今反落得個亂臣賊子之名,天下之大,竟無我容身之地,芸芸眾生,知己者隻餘賢弟一人。我心早已成灰,無複當年豪情,縱有棄邪歸正之心,無奈所作所為實難見容於人。與其背負不義之名,庸碌一生,不如此時便死,全我一生節操。”
天賜心中暗喜。聽陸鴻儒言中之意,便知他已經心動,隻因尚有疑慮,方借故推辭。他死守者忠臣不二主的古訓,開口節義,閉口操守,這也是讀書人可笑又可敬之處,駁倒他十分不易,不如索性做個圈套騙他入彀。天賜笑道:“不是小弟吹噓,當今聖上可謂英明神武,寬厚仁德。他能容得下賀震天,依為膀臂,不存猜疑之心,一樣也能容得下陸兄,善加任用。陸兄才幹勝賀震天多矣,何故自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