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樊呱呱感覺到,那根牽連著阿黃的弦,被斬斷了。

樊呱呱感覺自己好像被抽空了一部分靈魂,她心裏一驚,於是帶著小小,腳步輕得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來到漆夕的軍隊駐紮地邊緣。

一隊士兵腰側插著劍,走來走去,氛圍森嚴。

樊呱呱在草叢裏抬頭,睜大的瞳孔裏倒映出熊熊火光。

穿著甲胄的將士分立兩側,靜靜地看著中間的火焰,那是她營帳的位置,周圍被擺了凶險的陣法,一旦有人踏入,便被明火燒到灰飛煙滅。

大火,圍起來的戴著麵具的士兵,有條不紊的秩序和寂靜的場景,這一切,都和樊呱呱記憶中的景象重疊了起來。

那一次,她失去的是師父,這一次呢?

一人高騎在馬上,訓斥底下的小兵:“既然要做,就要做全!沒有逮住那個傀儡師,燒死這個傀儡有什麼用?還打草驚蛇了,廢物!”

要殺她……誰……誰要殺她?

那人繼續斥罵著:“這可是皇子之令,你們也給我搞砸了!我問你們,擺陣前就不會確認一下帳中有沒有人嗎?”

罵聲忽然頓住,那人急匆匆地翻身下馬,恭敬道:“王……將軍。”

樊呱呱看到了漆夕。

漆夕背對她,穿著馬靴,站在帳前,沉默了好一會兒,輕聲問:“樊呱呱呢?”

那人臉色一僵,道:“餘孽未清,屬下定當盡力……王爺,您去哪兒?”

漆夕仿佛沒聽到他的呼喚,快步離去。

樊呱呱趴在草叢裏,全身僵硬。

剛才那一瞬間,樊呱呱在漆夕翻飛的衣擺裏,看到了一條暗紋的龍。

漆夕是皇子,是王爺,是下令布陣殺她的人。

樊呱呱用了很久才消化完這件事情,她抬起頭來,看著麵前那棵草葉上的“露珠”,喃喃道:“下雨了嗎?”

夜色降臨,樊呱呱在光線的掩映裏,往另一個方向跑,跑了很遠很遠。

待在確信不會被找到的地方,樊呱呱回頭眺望著,眺望代替她死去的阿黃,她被精心布置過的營帳,還有漆夕。

她剛剛盯著大火,心想,上次失去的是師父,這次會是誰呢?

其實她是被殺的對象,但她失去的,是漆夕。

疼愛是假的,人心易變,她那麼乖巧地學師父教給她的一切知識,唯獨有些怎麼也學不會。

也許她注定顛沛流離。

八、牆腳和城牆的距離

軍帳中,漆夕捂著眼睛。看上去似乎在小憩,但手臂移開時,看到的是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

他沉聲道:“安排人手,去周圍的各個集市蹲守,不可用武,一定要把樊呱呱帶回來!”

“是。”部下領命而去。

漆夕盯著帳頂,心想,那個小傀儡師到底跑去了哪兒?

樊呱呱跑了很久很久,跑到實在沒力氣了。小小隻要“呱呱”就可以,她可是要吃飯的啊!這種時候,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隻是個普通人類這件事情。

樊呱呱拖著疲憊的步子,還是不敢貿然露麵。她在一個集市的高牆外蹲下,聽到裏麵的吆喝聲,想象著包子燒餅,饅頭花卷,口水差點兒流了一地。

不過這裏離漆夕還是太近了,樊呱呱還想跑得更遠一點。

於是,她瞄準了集市中心一群拉車的人。

破舊的馬車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對過往行人喊著:“坐車嗎?便宜的——”旁邊卻立著一輛富貴堂皇的馬車,馬兒俊美,車頂似乎還鑲著珍珠……

樊呱呱吞了一口口水,傀儡師都很嬌生慣養,為了操縱傀儡時有足夠的經曆,吃飯睡覺都要求得很刁鑽,而樊呱呱已經奔波了很久,看到這樣舒適的馬車,真的有些按捺不住。

她拉過小小:“你去幫我問問那個車夫多少錢,我用靈魂牽引你,別怕。”

小小似懂非懂地看著她。

樊呱呱閉目,把自己的一縷靈魂提出來,融進小小的身體裏,便能接受小小的五感。

小小蹣跚地走到那車夫麵前,扯住對方的衣擺:“呱呱。”

車夫猛地回頭,眼光厲如刀鋒:“呱呱?”

躲在高牆外的樊呱呱手一抖,心裏大叫一聲,媽呀,漆夕怎麼又變車夫了!

她操縱著小小趕緊逃跑,可是她又餓又困,隻能強撐著意識帶小小離開漆夕,慌不擇路時,撞進了一條小巷子裏。

這塊地界是寒煙國剛從靳洲國手裏奪回來的城池,街角暗巷裏流竄著許多亡國之民,此時,這條巷子中聚集了一堆人,看見寒煙人打扮的小小闖進來,一個巴掌扇過去,小小被摔到牆上,就好像稻草人被拆散了架,沒了動靜。

那些人狂放地笑起來。

倚著牆邊、精疲力竭的樊呱呱閉上了眼。

忽然,通過小小殘存的五感,她聽到一陣拳腳帶起的風聲。

“當過將軍的人,如今蓬頭垢麵,欺負幼兒,你們的廉恥何在!”這是漆夕嚴厲的斥責聲。

原來那群聚在暗巷裏的,以前是靳洲國的將軍啊,樊呱呱虛弱地想著。

對方顯然也發現了漆夕的身份,佞笑著:“這不是代父禦駕親征的那個小王爺嗎?自己使了卑鄙手段,害得別人亡國,卻來教訓我們禮義廉恥啊!”

說完那幾人又是一陣大笑,其中似乎有人發現了倒在一邊的小小的不對勁,湊過來看,“喲,這裏就有一隻傀儡!”說著,那人用腳踢了踢小小的胳膊。

樊呱呱抱著手臂,整個人蜷縮起來,強忍著眼淚。

“啪”的一聲,那人肮髒的腳很快被另一人踢開了。

漆夕聲音冰冷:“寒煙國的陰兵,起碼不像你們,明明有心,卻自甘墮落,欺善怕惡!我們的傀儡師不是邪物,是珍寶,你們給我記住了!”

樊呱呱半闔著眼簾,眼淚無意識地流了出來,本來快要漸漸冰冷的胸腔,仿佛被注入一道暖流,又怦怦跳動起來。

漆夕解決完了那群渣滓,跪到小小麵前,焦急地摸著娃娃的臉頰:“呱呱在哪裏?她還好嗎?醒醒啊……”

小傀儡娃娃卻怎麼都沒有了反應。

漆夕的眼眉浸在黑暗裏,沉寂了一會兒,緩緩站起來,向外走去:“我一定要找到她,要找到她……”

樊呱呱抿著嘴,撐著自己的身體,偷偷跟了上去。

九、聰明的皇子殿下

樊呱呱心裏其實很糾結。

她很害怕漆夕,但是小小死去的陰影盤旋在她腦海裏,下意識地,她就跟在了這個唯一熟悉的人身後。

但是轉念一想,唉,餓死也是死,困死也是死,漆夕要是實在要殺她,讓他殺掉不就得了。樊呱呱故作大度地想著,還自嘲地想,說不定她也會被誰拿去製成傀儡呢。

漆夕沒有回軍營,他在集市上繞了半天,在小風車、胭脂攤、各種小玩意兒攤子麵前逗留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去了一間小棚屋。

樊呱呱扒在窗上偷看,才發現漆夕竟然在集市裏順手買了一堆小甜點、酥糕、油炸丸子……

看到那些食物,樊呱呱舔了舔從嘴角流出來的口水。

漆夕把那一堆寶貝隨手丟在木桌上,在屋裏頹喪地踱了一圈,然後喃喃道:“我要去找呱呱。”便出了屋子。

樊呱呱看他走遠了,才從角落暗處爬出來,流著口水走進這個連門都忘記關的糊塗蟲家。

終於可以吃到東西了!樊呱呱感動地一頓猛吃,這種情況下,她居然也嚐得出來味道不錯。

她正滿足地左一口“嗷嗚”,右一口“嗷嗚”,忽然被人從身後抱住了。

樊呱呱渾身一僵,瞪圓了眼睛,兩頰還塞得鼓鼓的,看起來,應該很像一隻青蛙吧。

漆夕的兩隻手臂圈住她的姿勢不像擁抱,反而像綁縛,與之不同的是,他用臉頰溫柔地蹭了蹭樊呱呱的脖頸,聲音低沉:“隻有用吃的,才能把你騙出來嗎?”

樊呱呱沒辦法跟他說話,她重新開始用力地咀嚼。

可是漆夕的聲音就在她背後響著,聲音似乎是在她的脊背上發顫,打了個抖,爬上來,漫過胸腔,攀到眼眶,樊呱呱忍不住地流出眼淚。

漆夕用一隻手的手臂收緊她,另一隻手抬起,替她擦眼淚,低聲地說:“下令暗殺你的是我的兄長,我沒保護好你,別怪我……”

知道樊呱呱不會就這樣輕易相信,漆夕抿緊嘴:“我的父皇和兄長,都很討厭傀儡師,我小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後來聽說了一些事情,我想,他們可能不是討厭,而是因為做錯了事情,良心不安,所以不敢再麵對。你願不願意給我一個機會,來證明他們的愚昧?”

“什麼?”樊呱呱愣愣地看著他,眼眶裏還含著淚珠。

漆夕輕輕地擦去樊呱呱的眼淚:“做我的王妃。”

十、皇子和傀儡師的佳話

樊呱呱最後沒有當上王妃。

漆夕出征大獲全勝,回到宮裏,天子嘉獎一番之後,當著全朝百官的麵,退位讓賢。

漆夕愣了一下,就勢宣布了自己皇後的人選。

原來的皇帝、如今的太上皇愕住,旋即眼神變得黯然,似乎回憶起往事,但看著小兒子的目光中,又有一絲溫暖和讚同。

等平息了一切,漆夕登基同日大婚,向天下人宣告了皇後的身份——樊呱呱,寒煙第一傀儡師。

這個消息傳遍了整個寒煙,帶來驚愕的同時,也拂去了人們心中對於傀儡一物的陰影,因為新皇與皇後的恩愛,實在是有目共睹的。

他們恩愛到什麼地步呢?

有一天,兩個人坐在禦花園的荷花池邊乘涼,皇上皺著眉說:“快到七夕了,園子裏的青蛙越發吵鬧了。”

皇後不好意思地撓著鼻尖:“呃……那是我做的玩偶啦。”

總之,寒煙人心中最英明神武的皇子,和“陰暗腐朽”的傀儡師的這一段佳話,長長久久地流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