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鮑照 《蕪城賦》 京都大賦 遷逝之悲
摘 要: 鮑照的《蕪城賦》交織著兩種視角:一種是傳統的京都大賦的視角,極力刻畫城市的繁華和中心位置,將城市作為財富與權力的象征。另一種視角則是漢魏以來文學中常見的對人世無常的觀照,這座天命之城最終無法逃過盛衰的輪回。城的故事隱喻著人的故事,也隱約可看出亂世中的鮑照不惜代價但求自我實現的心理。
一
廣陵城,漢吳王劉濞所都。“《漢書》載:廣陵國,高帝十一年屬吳,景帝更名江都,武帝更名廣陵,江都易王非,廣陵厲王胥,皆都焉。”{1}據《宋書》記載,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魏太武帝南犯,兵至瓜步,廣陵太守劉懷之逆燒城府船乘,盡帥其民渡江。宋孝武帝大明三年(公元459年)四月,竟陵王誕據廣陵反;七月,沈慶之討平之,命悉誅城內男丁,以女口為軍賞。盡管曆來的學者對《蕪城賦》的寫作意圖看法不一,但大多數人都相信,廣陵,這座在曆史上屢次與謀逆或兵亂相連,命運多舛的城市,就是鮑照筆下的“蕪城”——一座已成廢墟的城市,雖然鮑照的賦中,並沒有出現廣陵這個名字。{2}
在這篇短短的賦裏,鮑照回顧了當年城市繁華的情狀。他先交代了這座城市的地理形勢:“ 迤平原,南馳蒼梧漲海,北走紫塞雁門。 以漕渠,軸以昆崗。重江複關之 ,四會五達之莊。”斯帝芬•歐文在《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中說:“這不是現實的中國,尤其不是南朝的中國,這是虛構出來的政治和商業的地形。舊注認為這個地方就是廣陵,可是,在這裏,這個地方被描寫得仿佛是一個‘中心’,是‘中國’,或者說,是‘京都’。”{3}然而,正是通過這樣的修辭性的描繪,正是這種模糊了的曆史身份,使它成為一座象征之城,蘊含了所有城市的命運的秘密。
在漢以來的京都大賦裏,我們看到,一座城市總是負載著某種道德寓意,而這種道德寓意總是從它的地理位置開始的。在大一統帝國裏,皇帝居於權力中心,統治四方,因而都城的坐落也應當居於“萬方輻湊”的帝國的中心,班固在《東都賦》裏提到洛陽的地理位置時,就以它“處乎土中,平夷洞達”的優勢來壓倒偏於一隅的長安。因此,京都大賦在對每一座都城的位置進行描繪時,總是以這座城市為中心點向外輻射。這種一再強調的中心意識,造成了一種幻覺,無論實際的地理位置如何,無論疆土是統一還是分裂,一座天命所選定的城市必定是吸引四方的人和成為事物的中心,寰宇之中,唯我獨尊。我們在鮑照的賦中所看到的這座城市,雖然無名,卻據有“中心”的位置。
在鮑照的時代,京都大賦已經衰落了。《世說新語•文學篇》曾記載東晉時的一段故事:“庾仲初作《揚都賦》成,以呈庾亮,亮以親族之懷,大為其名價,雲‘可三《二京》,四《三都》’,於此人人競寫,都下紙為之貴。謝太傅雲:‘不得爾。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擬學,而不免儉狹。’”一方麵由於時代風尚早已轉移,另一方麵由於題材的狹窄,京都大賦在反複的模擬之中已漸漸耗去了生命力。不過,它並不是消亡得無影無蹤,而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龐大的京都大賦被拆散,化整為零,從中分解出的片斷逐漸獨立成篇”,“它不再在賦史的前台表演,而是出現在背景中”{4}。當鮑照開始回憶這座城市昔日的繁華時,我們處處可以辨認出京都大賦中那些赫赫都城的影子。“當昔全盛之時,車掛 ,人架肩,廛 撲地,歌吹沸天。”我們也許會記起,《西都賦》裏有一段相似的描寫:“內則街衢洞達,閭閻且千,九市開場,貨別隧分。人不得顧,車不得旋。闐城溢郭,旁流百廛。紅塵四合,煙雲相連。”左思的《蜀都賦》裏也有:“外則軌躅八達,裏 對出。比屋連甍,千廡萬室”以及“庭扣鍾磬,堂撫琴瑟”。不過,我們也會發現,鮑照在他的賦裏雖然也通過事物的羅列來描述城市景觀,他所關注的卻不是這個城市的風土人情,人、車、廛 、歌吹在這裏不僅僅作為城市的景物,而且也作為從文學傳統中繼承下來的意象,這些並置的意象有一個共同的指向,那就是城市的繁華和喧囂。作為意象,它們比普通的景物羅列更為凝練而集中。也因此,這篇小賦才能在數行之內將一座繁華中蠢動著物欲的城市勾勒出來,而不再迷失於洋洋灑灑的鋪陳之中。對物欲的追逐是城市的特點,也是城市的罪孽。京都大賦的作者們在鋪衍了城市的繁華之後,總是力圖以“禮”來抑製這種對物質的欲望。班固《東都賦》中寫道:“抑工商之淫業,興農桑之盛務。遂令海內棄末而反本,背偽而歸真。……恥纖靡而不服,賤奇麗而弗珍。捐金於山,沈珠於淵。”而張衡在《西京賦》中更直接地指斥城市的商業生活使人心墮落:“鬻良雜苦,蚩眩邊鄙。何必 於作勞,邪贏優而足恃。”鮑照的賦將這種對財富的追逐歸結為“孽貨鹽田,鏟利銅山。才力雄富,士馬精妍”。鹽田、銅山不僅是對當地物產豐饒的誇耀,更是財富的象征、物欲追逐的對象。